且说外藩原是要买几个使唤的女人,据媒人一面之辞,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禀明了藩王,藩王问起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那外藩听了,知是世代勋戚,便说:野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决打发出去!”这日恰好贾芸王仁等递送年庚,只见府门里头的人便说:野奉王爷的命说: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头鼠窜的出来,埋怨那说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贾环在家候信,又闻王夫人传唤,急得烦躁起来,见贾芸一人回来,赶着问道:“定了么?”贾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谁露了风了!”还把吃亏的话说了一遍。贾环气得发怔说:野我早起在大太太艮前说的这样好,如今怎么样处呢?这都是你们众人坑了我了!冶正没主意,听见里头乱嚷,叫着贾环等的名字,说:野大太太二太太叫呢!冶两个人只得蹭进去。只见王夫人怒容满面,说:野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儿了。快快的给我找还尸首来完事!冶两个人跪下。贾环不敢言语。贾芸低头说道:野孙子不敢干什么。为的是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给巧妹妹作媒,我们才回太太们的。大太太愿意,才叫孙子写帖儿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么我们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野环儿在大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了走。说亲作媒,有这样的么?我也不问,你们决把巧姐儿还了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冶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话儿说不出了,只有落泪。王夫人便骂贾环说:野赵姨娘这样混账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账的!”说着,叫丫头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随环、贾芸、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兑道:野如今且不用埋怨。想来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儿带了他到那什么亲戚家躲着去了。”邢夫人叫了前后的门上人来骂着,问巧姐儿和平儿,知道那里去了?岂知下人一口同音,说是:野大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说。要打大家打,要发大家都发。自从琏二爷出了门,外头闹的还得了,我们的月钱月米是不给了,赌钱喝酒,闹小旦,还接了夕卜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这不是爷吗?”说得贾芸等顿口无言。王夫人那边又打发人来催说:野叫爷们决找来!”那贾环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巧姐那边的人。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但是这句话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说,只得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里头一个邢夫人,外头环儿等,这几天闹的昼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王夫人只盼着宝玉贾兰回来。等到晌午,不见回来,王夫人、李纨、宝钗着忙,打发人去到下处打听。去了一起,又无消息,连去的人也不来了。回来又打发一起人去,又不见回来。三个人心里如热油熬煎。
    等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贾兰。众人喜欢,问道:“宝二叔呢?冶贾兰也不及请安,便哭道:“二叔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亏得彩云等在后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转来,哭着。见宝钗也是白瞪两眼,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贾兰道:“我和二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现叫李贵等分头的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心里已知八九;袭人痛哭不已;贾蔷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可怜荣府的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贾兰也都忘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拦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好孩子,你歇歇去罢!”贾兰那里肯走,尤氏等苦劝不止。
    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却明白了,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道:“二哥哥带了玉去了没有?”宝钗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职听了,便不言语。袭人想起那日抢玉的事来,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追想当年宝玉相待的情分:“有时怄他,他便恼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处,那温存体贴,是不用说了。若怄急了他,便赌誓说做和尚。谁知今日却应了这句话了!”不言袭人苦想,却说那天已是四更,并没个信儿。李纨怕王夫人苦坏了,极力劝着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贾环躲着不敢出来。王夫人叫贾兰去了,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薛嫩马、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嫩良等接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如此一连数日,王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王夫人听说探春回京,虽不能解宝玉之愁,那个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来。众人远远接着,见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看见王夫人形容枯槁,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后行礼。看见惜春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又听见宝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大家又哭起来。还亏得探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慢慢儿的劝解了好些时,王夫人等略饼些。至次日,三姑爷也来了,知有这样事,留探春住下劝解。脏春的丫头老面与众姐妹们相聚,各诉别后情事。从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无昼无夜,专等宝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乱跑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了,进了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打量宝玉找着了,便喜欢的站起身来说:“在那里找着的?快叫他进来!”那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王夫人道:“宝玉呢?”家人不言语。王夫人仍旧坐下。探春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宝二爷。”正说着,外头又嚷道:“兰哥儿中了!”那家人赴忙出去,接了报单回禀,见贾兰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纨心下自然喜欢,但因不见了宝玉,不敢喜形于色。王夫人见贾兰中了,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宝玉一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王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王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
    只见三门外头焙茗乱嚷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么见得?”焙茗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那里,那里就知道的,鎌不送来!”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惜春道:“这样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人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这句话又招的王夫人等都大哭起来。李纨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者随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抛了父母,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赖:“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道是好事,这么说丝,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有生这位哥哥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宝钗听了不言语。袭人那里忍得住,心里一疼,头上一晕,便栽倒了。王夫人看着可怜,命人扶他回去。贾环见哥哥侄儿中了,又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抱怨蔷芸两个。知道探春回来,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是如在荆棘之中。
    次日,贾兰只得先去谢恩,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贾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传旨询问:野两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贾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贾兰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三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最是圣明仁德,想起贾氏功勋,命大臣查复。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晏可清,万民乐业”的事。皇上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
    贾兰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见朝内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回来。薛嫩马更加喜欢,便要打算赎罪。
    一日,人报甄老爷同三姑爷来道喜,王夫人便命贾兰出去接待。不多一时,贾兰进来,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甄老爷在朝内听见有旨意,说是大爷爷的罪名免了曰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爷爷袭了,俟丁忧服满,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产,全行赏还。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元妃兄弟,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亦好,皇上传旨召见。众人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着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再没有找不着的!”王夫人等这才大家称贺,喜欢起来。
    只有贾环等心下着急,四处找寻巧姐。那知巧姐随了刘姥姥,带着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刘姥姥也不敢轻亵巧姐,便打扫上房,让给巧姐平儿住下。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又有青j瞧,暂且宽心。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姥姥家来了贾府姑娘,谁不来瞧,者随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倒也热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斗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看见巧姐,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里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只顾呆想。刘姥姥早看出他的心事来,便说:野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周妈妈笑道:野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刘姥姥道:野说着瞧罢。”于是两人各自走开。
    刘姥姥惦着贾府,叫板」儿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宁荣街,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板儿便在邻近打听。说是:野宁荣两府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只是他们的宝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板儿心里喜欢,便要回去。又见好几匹马到来,在门前下马,只见门上打千儿请安,说:野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上安了么?”那位爷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3陛人做什么的?”门上回说:野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便喜喜欢欢的进去。板」儿料是贾琏,也不再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他外祖母。
    刘姥姥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给巧姐儿道喜,将板儿的话说了一遍。平儿笑说道:野可是亏了姥姥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着这好时候儿了。”巧姐更自喜欢。正说着,那送贾琏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野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刘姥姥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平」儿上车。巧姐等在刘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儿哭着,恨不能留下。刘姥姥见他不忍相别,便叫青」儿跟了进城,一径直奔荣府而来。
    且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赶到配所,父子相见,痛哭一场,渐渐的好起来。贾琏接着家书,知道家中的事,禀明贾赦回来,走到中途,听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恰遇颁赏恩旨。里面邢夫人等正愁无人接旨,虽有贾兰,终是年轻。人报琏二爷回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了。钦命大人问了他父亲好,说,野明日到内府领赏。宁国府第,发交居住。”众人起身辞别。贾琏送出门去,见有几辆屯车,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贾琏早知道是巧姐来的车,便骂家人道:野你们这一起糊涂王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姐儿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来,还要拦阻!必是尔们和我有什么仇么?”众家人原怕贾琏回来不依,想来少时才破,岂知贾琏说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爷出门,奴才们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爷、蔷大爷、芸二爷作主,不与奴才们相干。”贾琏道:野什么混账东西!我完了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贾琏进去,见邢夫人也不言语,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周全!环兄弟也不用说他了。只是芸jj这东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回太太的话,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的!”王夫人道:“王仁这下流种子为什么也是这样坏!”贾琏道:“太太不用说了,我自有道理。”
    正说着,彩云等回道:“姐jj;进来了。”于是巧姐儿见了王夫人,虽然别不多时,想起那样逃难的景况,不免落下泪来。巧姐儿也便大哭。贾琏忙过来道谢了刘姥姥。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贾琏见了平儿,夕卜面不好说别的,心里十分感激,眼中不觉流泪。自此,益发敬重平儿,打算等贾赦回来,要扶平儿为正。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邢夫人正恐贾琏不见了巧姐,必有一番的周折;又听见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下更是着急,便叫丫头去打听。回来说是巧姐儿同着刘姥姥在那里说话儿呢,邢夫人才如梦初觉,知是他们弄鬼,还抱怨王夫人:“调唆的我母子不和!到底不知是那个送信给平儿的?”正问着,只见巧姐同着刘姥姥,带了平儿,王夫人在后头跟着进来,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贾芸王仁身上,说:“大太太原是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那里知道外头的鬼?”邢夫人听了,自觉羞断,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里也服。于是邢王二夫人难倒心下相安了。
    平儿回了王夫人,带了巧姐到宝钗那里来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又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想来宝二爷必回来的。”正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慌慌张张的跑来说道:“袭人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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