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昔日的征西大将军府灯火昏暗。
    府中的陈设布置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凡有象征司马晋室的东西都被换掉了。从前随处可见的斧钺甲仗也换做了法器幡幛,尤其帅厅里的变化最显著,庾亮亲手所画的那幅猛虎下山图已经换作了天师张道陵画像,而且撤掉了帅案和帅座,置办上了香案贡品。
    这里与其说是帅府,却不如说是一座道观,权势里掺着仙气虽有些不伦不类,但有一点好处,倒比从前显的清幽整洁了。
    布满四处的香炉飘出袅袅檀香,随即就被寒风吹散,除了夜风的呼啸声和卫队巡逻的脚步声,便连帅厅里也是一片静悄悄。
    寂静之中,盘膝打坐的张钦之突然睁开了眼睛,向着窗外微微侧了侧头,卫队巡逻的脚步声夹在风中传到耳朵里,变的有一些凌乱,似乎是有野猫混到了他房间左近。
    身为张浑的族弟,心腹亲信,张钦之被托付留守武昌,并非是善于调兵遣将阵战交锋,他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在这一点上,做为主公的张浑,其实比张钦之自己都更明白更了解。
    张浑之所以安排张钦之留守,是因为张钦之另有专长,其精通谍探策反,不论是天师教,还是君子冢西南司镇,凡所涉及潜行刺杀之要,都是他一人兼掌!
    不得不承认,张浑还是很有韬略的。
    武昌是注定守不住的,但他料定晋军不会一上来就开打。
    不论是东军还是司马白,轻易是舍不得拆自家房子的,更不会轻易对城内父老刀剑相向,必然是要先试试里应外合,不战而屈教兵是他们最渴望的成果。
    这就需要时间!
    况且张浑也不认为司马白对于收复武昌有多么心急,从鲜卑狼窝子里长大的狼崽子,会那么赤诚忠义?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会没有野心?!
    大家心照不宣最好!
    张浑在临行前也给族弟交了底,不强求守住武昌,能拖上十天半月的就好,而且城破时务必先逃了命再说,以张钦之这天师教第一高手的本事,趁隙混乱脱身出城乃是易如反掌。
    凭心讲,如何同城外虎狼一般的厌军交战,张钦之是一点主意都没有的。而抓眼线杀谍子却正好是老本行,隐在武昌城的各路谍探,张钦之早已了若指掌,仿若手上吐出蛛丝布下天罗地网,想铲除哪里,也只是勾勾手指的问题。
    他只盼厌军能持之以恒的攻心为上,那他何止能守上半个月。
    不过他倒是没料到对方竟然使了招擒贼先擒王,竟然直接冲他这里来了。
    结印的手指攥了攥拳,一合一松之间活动着关节,张钦之抿着嘴角露出微笑,有点意思!
    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猫,虽有些不知好歹,但能避过把守帅府四角的护法混到此处,也实属不易了。
    以他对武昌城谍探的掌握,聪明人是不少,可具备这种身手的一个也没有!
    莫非是趁大军开拔出城时潜伏进来的新人?
    张钦之不禁有些好奇,亦有些技痒,很有兴致玩一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寻几分乐子。
    只见他长身而起,推门而出,稀疏的月光下,一眨眼便没了踪迹,如同凭空消失。
    飘然而行,张钦之竹竿也似的身形如鬼魅一般,呼吸已经融进了夜风里,几个转弯之后就瞄上了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的缀在了他身后。
    黑衣人显然毫无察觉,仍是小心翼翼的摸索前行。
    张钦之锐眼扫向黑衣人的步法身形,一时间竟看不出道行深浅,心中不禁惊讶,还真是个高手!
    不过这黑衣人潜行的本事不算高明,或者说不太擅长潜行,至少与他张钦之相比是远远不及,之所以能一路探到此处,恐怕是直接干掉了所来方向的护法。
    能在悄然无声之间解决暗中守卫帅府的天师教护法,肯定是有内应的,但同时,此人身手顶尖那也是必然的了。
    张钦之不禁暗自掂量,不论是正面抗衡,还是以自己最拿手的突袭,想要拿下此人,怕是都要费很大力气。
    然而这岂不更有趣?
    张钦之收起了戏谑之心,已准备好好大战一场了。近来他压力着实不小,再不彻底舒展一下筋骨,哪怕以他这极能隐忍的性子,也要撑不下去了。
    可斗心刚起,张钦之又哑然失笑,原来那黑衣人的方向搞错了!
    黑衣人本来即将摸到张钦之住处,可临脚却转错了巷子,这一转已是南辕北辙,竟朝反向行去。巷子延伸所去,倒也是张钦之住处不假,可那已是几天前的事情,因为离了帅厅较远,不便处理事务,就挪了住处。
    张钦之暗叫可惜,他现在所住院子里设有极厉害的机关,黑衣人一旦踏入院子必要着道。趁其慌乱,他再出其意料从背后突袭,虽不奢望一招制敌,但占下先机总是没问题的。
    眼见黑衣人转入巷子,那巷子既长且狭窄,两侧又都是高墙,张钦之已不敢保证自己还能继续跟踪而不被发现,此刻再不出手的话,连突袭的先机也得丢掉了。
    这倒好,现在出手,狭巷里面两人相斗,张钦之灵巧的身法又大打折扣,想要取胜,只能以力相抗。
    事半功倍变成了事倍功半,张钦之心中大骂,已为那黑衣人抱起不平:什么狗屁内应,办的什么差事,连这么要紧的情报都能给错,若在我手下办差,有其好看!
    咦...有些蹊跷!
    敌人探子不会如此糊涂,都能里应外合解决内外巡守,还会连住处都弄错吗?
    一个念头闯入张钦之脑袋:这家伙该不是已经发现了跟踪,故意引自己到这狭巷里动手吧?难道这家伙同自己一样,亦有十足信心,或是有什么毒辣招数暗算自己?
    谍探生涯已让警惕融进了骨子里,张钦之的脚步不觉停了下来,露出身形,停在巷口,呼吸吐纳也已正常,那黑衣人再无觉察可就见了鬼。
    果然,那黑衣人亦随之停下,转过了身,两人相视对立。
    张钦之咧嘴一笑,猛然长啸一声,示警守卫。他并不是一个争强好胜意气用事的人,就连今晚亲自出马寻乐子的事都已实属罕见了,更遑论随意让自己陷入未知风险。
    那黑衣人明显有点意外,伸出手臂,攥起拳头,冲张钦之伸出了大拇指,继而又缓缓将大拇指倒转了过来,意思再明确不过,没种!
    张钦之啐了一声,不屑一顾,他要是个有种的,早死八百遍了。
    啸声一起,四周呼喝声顿时炸锅一般,巡守们已云集而来。黑衣人见行事泄露,再无刺杀机会,也干脆的很,脚下一跺,转身便拔腿而去。
    已有脚快的巡守堵到了巷口,奈何拦不住黑衣人,一个照面便被黑衣人挥拳打飞。
    “首座,末下来晚了,那人,要活口吗?”赶来的护法一脸惭愧,咬牙切齿的给自己提了难度。
    张钦之只冷冷一笑:“既不要活的,也不要死的。”
    护法一脸茫然:“恩?那是?”
    “你们奔着格杀勿论的架势去打,打输了也不治你们罪。”张钦之低声吩咐着。
    那护法不禁打了个寒颤,只以为张钦之是气极了说反话,刚要一表死志,又听张钦之低声斥责:“没听懂吗!架势摆足,但这人却不要擒下。”
    护法一怔,稍一琢磨,请示道:“首座意识是放了?那咱们还追吗?”
    “废话,自然全力围堵!我会寻机插入与他对招,你们拿捏分寸从旁助阵,切记,要杀,要拿,都容易,唯独这做戏...不要敷衍了事,那人不是庸手,看的出真假。”
    “恩,末下明白了,首座钧令待会只告诉几个护法,旁人就不传了。”
    张钦之点着头,似是自言自语:“藏拙比争锋更难呀!”
    他自己都有十足把握拿下那黑衣人,外加一府守卫和教中高手助阵,那黑衣人纵然有些心机和手段,又能如何?今夜是插翅难飞了!
    然而就在方才出于谨慎唤来守卫的那一刻,张钦之已经改变了主意,他记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他如今既不是江湖豪客,也不是谍探,他是坐镇武昌的统帅!
    他首要是守武昌,而守武昌的关键又在于拖延厌军攻城,既然盼着厌军攻心为上,又岂能让他们第一次行动就铩羽而归呢?
    对方派出如此高手,结果没得逞不说,脑袋还被挂到了城头上,这不是逼人家明刀明枪的真干么。
    想让别人按自己意图走,那就要给人家一点甜头不是?
    所以,在确保自己不会遭对方暗算的前提下,张钦之非但要放走那个黑衣人,还得让自己受点伤,最关键的,这场戏要做足,做真!
    将计就计!
    如果初次试探,以一人之力就能搅的帅府天翻地覆,还重创了教军首脑,说明这条路行的通,那司马白何乐而不为?
    张钦之咯咯笑着随上黑衣人身影,他的任务不就是拖上一天算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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