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的几个星期,一直有人在报告“嫌疑犯”的情况。
    自从秦仁医院出院后,他就搬到了圣方济疗养院,那里的条件并不算很好,而他又不是没钱,这么做确实有点奇怪。
    太初却记起他在阁楼自我鞭笞时摆上了十字架和耶稣像,猜想他可能想借宗教的力量摆脱邪恶的念头。
    宋淳熙接到消息说秦仁终止了军火交易,还撤出了与日本黑社会的合作。并且,他又在满洲兴建了不少医院和学校,还鼓励各种宗教建立自己的社群,以吸纳社会下层孤苦无告的穷人们。
    任什么人都会觉得这是个大善人,只有几个知情人知道他的另一面。
    “你是不是想去找他?”这天,宋淳熙和女孩在一起时问。
    “谁?”她的声音有点不稳。
    “秦仁。”
    “你怎么知道?”她这些天来都没提到过这个人。
    “你最近都心事重重的,还买了不少精神疾病方面的书,又经常看他以前演的电影。”男人对她了解颇深,现在还住在一处,怎么会看不懂女孩的异常。
    “唔。”νīργzω.cΟм她支吾得像个做错了事被抓到的小孩。
    “你真的想去找他的话,我并不反对,但是你必须多带几个人去。”宋淳熙的语气像叮嘱小孩子出去玩的家长。
    为什么想去找他呢?明面上,女孩告诉自己的答案是,因为这样或许能找到有用的线索,从而得知他和尹藏转化的机制,以防自己日后再遭危险。
    但是那个黑暗的邪恶男人,却歪打正着的迎合了她潜意识里的渴求。她既隐隐对被他凌虐羞辱有奇妙的快感,又不知不觉被他残暴肆虐的性格所吸引。
    她自认是个好人,是个通常意义上的善良人,总是去有意无意的压制自己的阴暗面。
    但其实,她内心也有一个充满憎恨、怨气的小孩,想毁灭掉世间的一切,不仅是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就连那些挡道的、看不顺眼的也一样。
    有时候她甚至嫉妒宋淳熙,因为她认为他是那样的有底气、有安全感,她因此爱她、依赖他,可也忍不住会偷偷地嫉恨,就像一个没有玩具的小孩对有很多玩具的小朋友那样。
    而那个危险可怕的尹藏,则是彻底的阴暗和无可救药,并且也从来不掩饰这一点。他像极了她难以触碰的某一面,一个被束之高阁的物件,表面上虽满是灰尘,但不小心打开一看的话,会窜出许多活蹦乱跳的虫鼠。
    就这样,在这种一明一暗的驱动力下,女孩来到了圣方济疗养院,陪伴她的当然还有宋家兄弟。
    本来是宋淳熙安排她和自己住的,这样更方便保护她,但是没几天,宋淳祐听到了风声,也死皮赖脸的挤了进来。
    宋淳熙试过消除他的指纹密码、甚至找人给他很优秀的剧本引诱他去外地拍戏,但这些招数通通不管用。
    宋淳祐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搞定了银行保险库似的厚门,加上他现在已经是剧团老板了,对表演事业也就没那么上心了。
    “你工作那么忙,经常出差或有事回不来,留她一个人在家真的放心吗?”日渐有心眼的弟弟打出哥哥最在意的牌。
    “我们现在应该一致对外,不要让陆建华那个暴发户抢了风头。”宋淳祐昧着良心瞎说,“更何况,她如果怀孕了那怎么说孩子也是姓宋的,是你的是我的倒还没那么重要。但如果是姓陆的话,那悠悠岂不是要和那个土鳖结婚?他们一旦成了合法夫妻还有你我的事吗?”
    他想要和哥哥暂时“结盟”,就要把焦点转移到外部。他们的共同点是父亲在的时候都无法给她名分,那么利用有人能给这点作为潜在威胁,就是很好的论据了,用这种逻辑来看,现在的他怎么说威胁性也比陆建华要低得多。
    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宋淳熙也就勉强接受他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事了。用宋淳祐来牵制陆建华甚至将来可能的秦仁,不失为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折中策略。
    宋淳熙习惯了作为一个群体里的主导男性思考:分一点甜头给同一群体里阶层低一些的男性,可以换来他们的忠诚,以及对敌对群体中领导者的制衡。这些他做的太经常了,以至于成了本能的反应,甚至在排他性的爱情中也习惯性地使用。
    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女孩在两兄弟的陪同和一群保镖的警戒下,来到了圣方济疗养院。
    陆建华当然不在,这么重要的事另外两个男人怎么会通知他。
    秦仁在花园里有石桌石椅的一处等她,保镖走到足够近但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
    “你来了?”他温和的微笑道。
    “是。”
    “今天天气很不错,不是吗?”
    “对。”
    来是来了,但要说出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仍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你介意我给你讲个故事吗?”男人看她迟迟不讲话便先开了口。
    “不介意。”
    “从前有个妓女的孩子,六岁的时候被一家人收养了。”
    六岁……也是六岁吗?和她一样,这么巧。
    “养父对他很好,一直教他要做个善良正直的人,他也很热爱、敬重养父,直到十岁那年偷看到这个他爱如生父的男人在和别人一起、亵玩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他的世界就这样突然崩塌了。他想回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后来一次跌到头部的意外,他忽然记起来自己的生母,还有过去的的事情。”
    “他去了从前待过的妓院找她,却被告知她已经吸毒过量死了。从这开始他就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身体里仿佛有两个人,一个是单纯、乐观的少年,另一个则是一身怨气的小孩。后者恨自己的养父,恨他为什么要收养自己、为什么会背叛自己,也恨他的生母,恨她为什么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不能给他爱。”
    “后来他一个人离家出走了,流落到关内的一处天主教收容所,被神父感化、才没有自我厌弃到自杀。没多久他就被养父找到,回家去继续完成学业了,一转眼他也成年了,又想起雇人查找自己的家族,然后发现他母亲这一族的男性,多患有神经分裂症,不少人成年后发疯了甚至自杀。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了,为了避免遭受同样的命运,他听从别人的意见去做表演工作,希望在角色中将那些能量疏导出去。并且他也在研究对抗体内异常的药物,不仅跑去日本找了很多科学家,自己也埋头于药理的学习。只是事与愿违,他最终还是发病了,几次叁番地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
    这个人不用说,便是秦仁自己了。
    他们的经历还真是有很多共同点,都是不幸的童年、六岁被人收养、曾经不记得以前的事,只不过,他比她的遭遇更可怜悲惨一些。
    女孩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怜悯,怜悯眼前这个可怜人、也怜悯她自己。世间为什么有这么多苦难呢?
    “你说的那个小孩,是不是叫脏脏?”她试探的问道。
    男人的肩膀抖了一下,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上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是他可怜又可悲的美丽母亲。因为她懒得给他洗澡换衣服,所以他总是全身脏乎乎的,这才被自己的妈妈戏称为“脏脏”。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我听尹藏自言自语的时候提起过。”
    “哦。”他没有过多表露过去的一角被揭开的震动。
    秦仁已经不再是脏脏了,他摆脱了那个低贱的身份、并且真心实意地认同了后来的人生。
    只有尹藏,这个他所有怨念的容器,还在沉溺于过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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