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陵县,别驾张彦起的府邸。
    后宅西边偏僻处,一间小小的厢房里,一身淡青齐胸襦裙的朱妍妍,正坐在那张腐朽掉漆的妆台前,手里捧着一封书信,逐字逐句看得入神。
    书信是远在竹山县的小弟朱秀寄来的,今儿一早,崔夫人身边的兰姨才将信送到她手里。
    小弟在信里说,他和母亲已经搬到县城,租了一座大宅子安顿下。
    最让朱妍妍欢喜雀跃的,是小弟顺利考上县学,并且还出人意料地夺得魁首!
    “考上了!真的考上了!”朱妍妍眼眸蓄泪,喜极而泣,秀美素净的面庞上满是喜悦。
    她使劲捂住嘴,抑制住激动之下的呜咽声,眼里的泪花模糊了视线。
    老朱家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母亲和她们姐妹三人多年的辛劳没有白费。
    “爹爹在天上看着,一定会和我们一样高兴!请爹爹继续保佑小弟,让他的科考之路顺利走下去!保佑母亲和姐姐小弟一切安康......”
    朱妍妍双手合十于胸前,微微阖眼,虔诚地向天祝祷。
    她右手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有几道青紫色的伤痕,像是用竹篾条抽打出来的。
    信的最后,朱秀说,趁着还未正式进入县学,想让朱妍妍告假回家,与家人团聚,共同庆贺这件天大的喜事。
    朱妍妍却是有些为难,她自然是想回去和家人在一起,一起为小弟庆祝,看看他们的新家是何模样。
    只可惜,她身在张府,轻易无法离开,掌管府中事务的崔夫人更不会放她走。
    朱妍妍还攒了几贯钱,若是能回家一趟,正好把这些钱送回去。
    小弟进入县学读书,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一家人住在县城,开支肯定比以前多许多,朱妍妍捧着信纸蹙紧细细的眉头,柔美的脸上有些忧虑。
    朱妍妍出神间,没有发觉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摸进屋,悄悄向她靠近。
    那是一个身着彩绸衫裙的姑娘,肩上披着一条淡黄色的金花丝帛,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金步摇。
    这姑娘与朱妍妍一般年纪,装扮富贵袭人,只可惜身材矮胖,脸盘宽圆,偏又施了厚厚的脂粉来掩盖不那么白净的肤色,丝毫不显美感,只有一种花枝招展的俗气。
    那姑娘站在朱妍妍背后,睁大眼伸长脖子朝她手里的书信望去,忽地伸出手将信纸抢过来。
    那姑娘突袭得手,后退几步,拎着信纸发出一阵粗哑难听的得意笑声。
    朱妍妍吓了一跳,忙回身一看,原来是张别驾的爱女张妶妶,也就是她在府里服侍的正主。
    朱妍妍赶忙起身,双手相叠于腰间,低头屈膝福礼:“小姐!”
    朱妍妍一起身,两名年岁相仿的姑娘在身段上高下立判。
    朱妍妍衣裙朴素,更无金玉装饰,却是身姿纤细高挑,眉眼含羞带怯,鹅蛋脸白净素雅,充满少女的天然美感。
    张妶妶在她面前,活脱脱像个穿了彩衣的芋头蛋。
    越是如此,张妶妶就越发厌恶朱妍妍这副惊怯模样,认为她是在故作矫情博人怜悯。
    张妶妶从朱妍妍身上收回嫉恨般的目光,冷哼道:“瞧什么呢?傻愣愣的在那发呆!我那件撒花烟罗衫你洗好没有?”
    朱妍妍忙指了指屋外,竹竿架子上晾着一件轻衫:“回禀小姐,婢子已经洗净,待晾干后,就送到小姐房中。”
    张妶妶撇撇嘴,顿时没了教训人的由头,抖抖信纸扫过一眼,嗤笑道:“谁写给你的?可不要背着府里在外面勾搭野男人!”
    朱妍妍瞬间涨红了脸,仿若要滴血一般,轻咬贝齿低声道:“这是婢子家中弟弟寄来的书信,是婢子的私物,请小姐还给婢子!”
    张妶妶一听不高兴了,冷泠泠地道:“私物?你全身上下,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张家供给,就连你这个人,也是张家的,哪有什么私物?你就是个奴婢!”
    朱妍妍低着头,仿佛在做着最后无力的抗争,低低地道:“婢子并非奴籍,只是与府里签下契约,在府里做工五年,府里包下食宿,每季一套衣裳,每月给例钱,这些都是契文里写明的,婢子自觉并无亏欠府里之处!”
    张妶妶气笑了,阴声怪气地道:“哟~这小嘴还挺能说的!即便如此,不还剩三年么?这三年里,你依旧要老老实实在我家做事!本小姐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张妶妶见朱妍妍低着头不说话,得意地哼了声,将信纸揉成一团捏在手里,“这东西本小姐没收了!就算作对你胆敢顶撞本小姐的惩罚!”
    张妶妶哼了声扭头跑出屋去,朱妍妍忙追上前将她拦住,声音很低却很坚定,“小姐若要惩罚婢子,婢子可以去崔夫人处领罚!但请小姐将书信还给婢子!”
    张妶妶没想到她的使唤丫头竟敢伸手拦她,脸色一变眼里露出几分凶光,手里变戏法般抖出一根细竹条,狠狠抽在朱妍妍手臂上!
    霎时间,朱妍妍右手手腕上,又多了一道青痕。
    她咬着牙没发出一声响,眉宇间闪过几分痛楚,目光却是异常坚定:“这是婢子家中亲人来信,请小姐还给婢子!”
    张妶妶气疯了,挥舞竹条“噼噼”连抽几下,打得朱妍妍一双手臂伤痕累累。
    朱妍妍疼得泪水直打转,仍旧固执地张开双手拦在她身前。
    “好个贱婢!再敢啰嗦,我就让兰姨扣你一月例钱!”张妶妶气汹汹地叫嚷。
    被竹条打得皮开肉绽都不惧疼的朱妍妍明显有些慌乱,她不怕疼痛,却怕张府真的扣掉例钱,那可是用来供小弟读书的钱!
    朱妍妍低下头,泪水垂落,她双手有些颤抖地放下,侧身让到一旁,不敢再拦。
    “哼~就知道你是个见钱眼开的贱人!滚一边去!”张妶妶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顺着石径小路跑出这处偏院。
    院墙拱门外忽地负手走来一名中年文士,身着浅绯色丝绸制圆领袍,头戴二梁进贤冠,容貌清俊,眸如鹰隼,颌下与两鬓各留一绺黑髯。
    “爹!~”
    张妶妶欢喜地呼喊一声,忙迎上前。
    此人正是房州别驾张彦起,堂堂从五品上的地方大员。
    “刚回府就听到你的声音,出了何事?”张彦起看了眼慌忙抹干泪屈膝行礼避让到一旁的朱妍妍,和声笑问道。
    张妶妶剜了眼朱妍妍,恶狠狠地道:“这贱丫头敢为了一封信跟我顶嘴!哼~气死我了!爹,没事,女儿自会教训她!”
    张彦起目光漠然地扫过朱妍妍的手臂,薄薄的衣袖上有血迹浸出。
    “是何书信?拿来给爹瞧瞧。”张彦起淡淡地说道。
    张妶妶倒是不敢在父亲面前放肆,乖乖将纸团奉上。
    张彦起接过,展开,见信纸上的字迹刚硬嶙峋,苍劲有力,别有一番风骨,眼前一亮,禁不住笑着颔首:“这字倒是写得真不错!笔法颇有新意!”
    一目十行地阅完,张彦起朝朱妍妍望去,声音听着和善,却有一股隐藏极深的森冷之意,“这是你弟弟写的?你弟弟考上了竹山县县学?还夺了魁首?很不错嘛!”
    朱妍妍不敢抬头,低声道:“不敢得老爷夸奖!愚弟资质平平,多年苦学才有今日!”
    张妶妶哼了声,不屑地道:“区区一个县学生员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是走了狗屎运,或者有什么猫腻~”
    朱妍妍咬了下唇,声音很轻地道:“愚弟鲁钝,但婢子相信他是堂堂正正考上的!他有这份才学!”
    “爹~你看她!说什么都要跟我顶嘴!”张妶妶气得直跺脚,抱着张彦起的手臂撒娇。
    张彦起笑了笑,淡淡地道:“你爹以前好歹也中过乡贡举人,你弟弟能考上县学倒也不奇怪。不过,县学生员的确算不得什么,科举路途第一步而已,你想告假回家为他庆贺,还是等他考上州学再说吧!”
    朱妍妍心中叹息一声,不敢再做任何抗争。
    “今晚崔公子会到府上做客,他喜好乐理,你的琵琶弹得好,快去准备一下,待会莫要让客人失望!”
    张彦起捋须淡漠地吩咐一句。
    “婢子遵命!”朱妍妍福身一礼,折身离去,那封家信,始终没有回到她的手中。
    张彦起重新将信纸揉作一团,随手扔到一旁的花池里,便不再看第二眼,揽着张妶妶的肩头走出偏院。
    “妶儿,今后莫要再拿竹条打她~”
    “爹~~你怎么也护着那个贱婢?”
    “呵呵,爹倒不是护着她,只是想在房州找一个知书达礼的姑娘给你做使女不容易,打坏了,还得从神都遣人过来,麻烦。”
    “哼~谁叫那贱丫头敢跟我顶嘴!”
    “好了,你也快回去准备一下,打扮的漂亮些,待会多敬你崔表哥两杯酒!”
    “嘻嘻~爹,你什么时候去崔家提亲?”
    “呵呵,再等等吧,等神都你两位叔父那边有消息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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