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鸣沙,出征至此的瓜甘道行军总督李旿,站在土城墙上,背负双手,举目远眺。
    看着前方一片戈壁荒漠,以及头顶的烈日,只觉整个城池如同架在篝火上的羊,正在被火烤。
    亲眼所见,这鬼地方确实太热了,如今又正好是酷暑时节,烈日炙烤着大地,不要说四周热浪滚滚,就连地都是热的。
    毫无疑问,如此时节从瓜州出击,对于全军将士以及马匹而言,是巨大的考验。
    而他们这支沿着河西地区道路至瓜州的队伍,即将出击西域的意图,突厥人肯定已经知道了,肯定已经做了应对。
    那么,他们一头撞入已经为突厥控制的西域地区,恐怕就如同一大群大鱼,撞入渔船群布设好的渔网阵中。
    李旿出征前,已经做足了攻克,知道西域诸国,大多是以城为邦的国家(一城或者数城),均屈服于突厥汗国。
    其国内有突厥所设监国——吐屯,所以,不可能有西域国家敢站在西征楚军这边,也不可能有国家敢在明面上帮助楚军,否则事后必然遭到突厥人的残酷报复。
    所以,西征楚军进入西域后,每到一处,仅凭“和颜悦色”手段,不可能得到正常的补给,也无法从该国人士口中,得知突厥军队的动向。
    这些国家,因为国小兵寡,当然不敢主动挑衅他们,但肯定会向突厥那边通报楚军行踪,必要的时候,找到破绽偷袭,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进入西域的楚军,在这片地区,必然如同丧家之犬,人人喊打,连个安稳的窝都不会有。
    作战过程中负伤的伤员,没有安全的地方暂住、休养,只能强撑着随军行动。
    那么,随着作战的持续,伤员会越来越多,因不得休养而伤重不治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楚军在西域兜兜转转,到处碰壁,到处被袭扰,却迟迟找不到突厥主力决战,无法安稳修整,兵力不断损耗,马匹不断减少,移动速度越来越慢。
    一如被渔网缠住的大鱼,折腾得精疲力尽、遍体鳞伤之后,渔夫把网一收,大鱼的末日就到了。
    真要是那样,远征军全军覆没,怎一个“惨”字了得。
    到时候,他这个中原皇帝的庶长子,会得到最尊贵的待遇:头颅被突厥可汗镶金后做成酒器....
    “殿下,画好了。”
    耳边传来的说话声,把李旿的思绪拉回现实,他转过头,看着两位站在画架前画画的画师。
    他对两位画师点点头,然后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
    没办法,父亲让他到敦煌..鸣沙之后,得留画作为纪念,所以他才在这里摆姿势,让画师画素描。
    来回走动了一番,李旿看着身上穿着的白色长袍,又摸摸头上戴的“垂肩护脖头巾”,觉得颇为意外:
    在这么热的地方穿长袍,戴头巾,还真是不热?
    这真的是意外,因为按照他的理解,到了气候炎热的地方,穿长袍那是找罪受,必然捂出一身汗和痱子,浑身上下都难受。
    但是,父亲所说“阿拉伯”传授的秘诀:西域炎热但干燥,和炎热但湿润的交州不同,在这里,穿上‘阿拉伯的长袍’,不热,因为这种衣着防晒效果好。
    李旿经过亲身体验,以事实证明,父亲年少时在彭蠡湖里碰到的奇人“阿拉伯”,传授的穿着经验,真的有用。
    白色的丝制长袍,以及“垂肩护脖”的头巾,首先是利用“白色反光”的优点,降低衣物对阳光热量的“吸收”;
    其次,长袍和头巾,把人的身体、四肢以及脖子都护得好好的,避免被阳光暴晒而晒伤。
    第三,因为衣服防晒又透气(相对而言),而所处地区并不潮湿,所以人不会觉得“捂”,出汗量其实不大,从心理上就让人避免产生“好热、好渴”的焦灼感。
    李旿对这套“阿拉伯的长袍”非常满意,也对父亲年少时所遇到的“阿拉伯”之身份愈发好奇起来:
    阿拉伯的数字,阿拉伯的长袍,这位阿拉伯,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而“阿拉伯的长袍”虽好,却异于中原服色,不能常穿。
    别的不说,成日里穿着一身素白长袍、戴大大的白头巾,知道的,明白这是避暑衣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穿孝服服丧。
    旁边忽然有人来报,说“那边的队伍又来了”,李旿赶紧去更衣。
    “那边”的队伍来了,得好好安置才行。
    。。。。。。
    鸣沙城外,临时军营,随军出征至此的令狐休、令狐绪兄弟,看着入营的一支队伍,默不作声。
    这队伍里有许多马车,由骑兵护送,每辆车里都坐着一群病夫。
    这些病夫,都是身着戎服的兵,看上去面色还算正常,但一脸倦容,或者目光呆滞,无精打采,病怏怏的。
    一看,就知道是得了“西海病”。
    令狐绪知道“西海病”的来由,见状便说:“兄长,这帮人莫不是从西海...”
    话没说完,就被令狐休打断:“嘘!!莫要议论,你别给人逮住,当吓猴的鸡给宰了!”
    “呃...”令狐绪下意识看看四周,见自家部曲外围,还有不少过路兵卒,讷讷:“兄长说的是...”
    两人不再说话,看着这些马车从面前经过。
    车队,是从南面过来的,南面,是祁连山的一处山口。
    从敦煌..鸣沙南下,翻越这个山口,进入祁连山的南境,那是吐谷浑的地盘,即海西地区。
    继续往南走,可到西海,那里,有吐谷浑的都城。
    然后沿着西海的湟水一直走,出湟水河谷,到黄河边上,转往东,就能抵达金城。
    早些年,令狐兄弟跟着家里掌柜,随着商队出远门经商,就走过这条路,所以知道某些体质弱的人,从金城抵达海西地区后,会突然得病。
    这种病,症状是头晕、耳鸣、胸闷,吃草药无用,但只要从原路返回(往南出了湟水河谷,往北出了山口到鸣沙),症状就消失了。
    人们把这种病称为“西海病”,所以,走“海西道”的商队,不适合那些体质弱的人随行。
    尤其走“西道”(从湟水河谷向西走,横跨海西地区,抵达西端、跨越山口后进入于阗国)的商队,体质弱、容易患上“西海病”的人跟了去,就是送死。
    兄弟俩等车队经过,继续向前走,来到自己的营地。
    他们是敦煌令狐氏的子弟,不过“敦煌”二字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郡望罢了。
    因为家族早已经搬到陇右凉州一带定居。
    现在,家族响应官府号召,派两个旁支庶出子弟从军,于是,倒霉的庶出两兄弟令狐休、令狐绪“中选”。
    他俩带着家里安排的一群歪瓜裂枣,跟着楚军来到瓜州,准备到西域去受苦。
    带兵的皇子,据说是庶子,从军的各地大户子弟,也都是庶子,兄弟俩和一大群庶出子弟行军、扎营,顿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果然都是不受家中待见的苦命人么?
    被父亲赶出去自谋生路,成了,家业得分家里一份;输了,人没了,嫡母、嫡子怕不是心里暗喜。
    但这一路走来,兄弟俩通过仔细观察,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发现情况不对:
    那钓鱼皇帝好像是真打算让庶子立大功啊!
    他们看到军中令行禁止,将士们一个个都是魁梧大汉,兵器精良,明摆着是一群猛虎,而不是装样子的看门犬。
    营帐里,令狐绪低声问:“兄长,我记得,若以龟兹国为中心,敦煌在其东,两三千里。”
    “于阗在其南,千里。”
    “至于突厥王庭,游移不定,有时在葱岭,有时在金山,不过,近来常在龟兹国北的白山一带....”
    令狐休默默听着,不发一言,令狐绪继续说:“如今,我们在敦煌...鸣沙,官军大张旗鼓搞的动静,被突厥人看得清清楚楚。”
    “按说,就只有我们这一路,可从南面山口过来的这些病夫,明显是另一支队伍的兵,因为行军时得了‘西海病’,才....”
    说着说着,令狐绪的声音压低:“所以,莫不是,我们这一路,是作为鱼饵在鸣沙晃悠,故意让突厥人盯着,顺便接收伤兵,其实还有一路,要从...”
    “行了,你心里明白就好,莫要说出来,言多必失。”令狐休打断了弟弟的话。
    兄弟俩对视了一下,各自从对方眼睛中看到了希望,以及不甘。
    庶子就该被嫡子踩在脚下?就该低人一等?
    不,只要有机会,我一样能证明自己不比嫡子差!
    “这是难得的机会,阿弟,那钓鱼皇帝,又要钓鱼了,若是父亲知道,就不会派我们来了。”令狐休看着弟弟,语重心长的说:“我们不去分家业,我们要在战场上,自己打下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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