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素来为人爽直,如今见谢之仪肯好好说话,遂坦率直言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孙首辅为人如何,想来谢大人作为孙首辅的得力爱将,心中一清二楚。
    “眼下谢大人负责鹞子岭掘铁铸兵一事,勤勉多谋,日常事务多由你亲自打理,原本即便是祁尚书归京,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可是,孙首辅却趁此时机奏名圣上,另外派了周郎中过来接替祁尚书主管掘铁铸兵的一应事务。论官职,周郎中不如谢大人;论资历,周郎中更是不如谢大人许多。
    “孙首辅却一意如此安排,其用意如何,难道谢大人还不清楚吗?
    “要知道,在孙首辅的麾下,还从没有人敢跟谢大人一样,当廷反驳于他,并且趁势上位的。孙首辅对于谢大人不满与猜忌,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谢之仪拢在袖中的双拳紧了紧,眉间微蹙,默然不应。
    镇国公也不是非要他开口回答,只需他明白这个道理即可,见状遂直接戳破了谢之仪的心思:“谢大人文采谋略皆不同于流俗,却囿于寒微的出身而仕途偃蹇,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在朝中崭露头角的机会,难道会如此轻易地就甘心放弃吗?”
    真是半点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给谢之仪留。
    谢之仪本就僵硬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用镇国公说,他也明白孙长玉此次借由祁尚书回京之机,特地委派周丘过的目的就是要分他的权——他本就不如周丘这个“首辅大人的嫡亲孙女婿”与孙家关系紧密,况且又曾当廷反驳孙长玉,哪怕临行他特地允诺了孙长玉好处,只怕也难以真正安抚下他。
    沉默许久,谢之仪开口问道:“那国公爷的意思,是希望下官与孙首辅割袍断义,改投韩太傅麾下?”
    既然镇国公已经把一切都挑明了,那他如今已然“赤身裸体”的他,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跟对方迂回客套了。
    镇国公闻言哈哈大笑。
    谢之仪一脸莫名其妙,他这话难道有哪里可笑吗?
    谢之仪复又沉下脸来。
    他虽然急需门路以搏升迁,但并不是没有脾性骨气,可以任由别人玩弄戏耍的。
    镇国公见状,遂止住笑声,却并不开口解释,只是正色问道:“谢大人以为,这大周是谁的天下?”
    谢之仪一愣,迟疑片刻,才慨然答道:“自然是刘家,是圣上的天下!君权神授,天子顺天以安万民,此乃自古以来的常理。”
    心中则暗自揣度镇国公发问的缘由。
    镇国公听得谢之仪如此回答,满意地点点头,笑应道:“谢大人既知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就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论是孙首辅还是韩太傅,都是圣上的臣子,那同样作为圣上臣子的谢大人,怎么能不思效忠天子,而要选择他们二人其中之一投效呢?”
    谢之仪闻言目露讶然,沉思片刻,起身拱手应道:“多谢国公爷教我,否则,只怕下官就要误入歧途了。”
    镇国公含笑摆手,道:“都说谢大人心思敏捷、智谋出众,本帅不过是随口一言,关键还是谢大人颖悟非常,一心忠君爱民。”
    这话当然有夸赞拉拢的意思在,然而镇国公说得如此坦荡无私,就是谢之仪自己都不好意思想多了。
    不得不说,对于谢之仪来说,这么劝说可比孙长玉当初那样直接诱之以利有效多了。
    谢之仪就是再渴望通过攀附权贵而获得仕途晋升,但毕竟还是个受过正统教育的士子,从小接受的就是忠君爱国、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这是他为人臣子该有的操守,也是底线。
    眼下镇国公以效忠君王、兼济天下来感召他,无异于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地脱离已经对他忌惮生疑的孙长玉,改换他途以图建功晋升的借口。
    ——自古以来,要脸的人,做什么事情都讲求个师出有名。
    而且这样一来,不论将来谢之仪走到哪一步,念及今日的誓言,都会记得,他是康平帝的臣子。
    镇国公眼见着谢之仪一脸的如释重负,满怀踌躇,在心中默默地为韩彦竖起了大拇指。
    果然都是文人出身,对于对方的心思就是比别人摸得准!
    却不知韩彦对谢之仪的了解,更多的是来自前世的经验,而不是“读书人”的出身。
    前世谢之仪位极人臣之后,虽然也颇有私心,做过不少以权谋私之事情,但是只要事关原则,关于江山社稷,他却从不曾退却糊涂。
    这也是韩彦愿意拉他一把,而没有像对待孙长玉似的一味地戒备打压的原因之所在。
    镇国公这厢与谢之仪达成了共识,而那厢已经踏入辽东地界的周丘也下定决心,不论随行的幕僚如何劝说,他也绝不会因私废公,听从孙长玉的安排,将鹞子岭掘铁铸兵的工程当做孙周两家富贵绵延的筹码。
    这一路行来,一路被那幕僚唠叨,翻来覆去的都是些让他暂且隐忍、伺机夺权、慢慢架空谢之仪的阴谋论,周丘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心里怅然烦恼,难免就在家书中流露出来。
    孙畅音本就因为情浓时被迫与周丘夫妻离别而相思愁苦,只是想着此事事关周丘仕途升迁,这才不得不强行掩下心中的不快烦恼,苦怀相思,留下来照顾孩子。
    直到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周围和周父提及周丘在信中对孙长玉派他去鹞子岭与谢之仪争权夺利一事的不满,孙畅音震惊之余,心中的苦闷烦忧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
    孙畅音立刻抱着孩子到正院去,把孩子交给周母代为照看,又假托回娘家探望近日正在病中的孙老夫人,收拾了几盒补品,便乘车一路径直往孙府行去。
    等到了孙家,孙畅音先照例去慰问了孙老夫人的病情,接着便直接去母亲孙夫人处哭诉。
    “骞儿才那么点大,正是需要父亲陪伴教导的时候,祖父和父亲怎么能为了自家争权夺利,就把夫君遣去鹞子岭那等苦寒偏僻之地?一点都不顾念我们母子!
    “再说了,夫君心性纯良、襟怀磊落,向来不屑于这些倾轧朝争的,亦不善于应对。可那谢之仪却是连祖父都敢当廷算计的人,夫君此去跟他争权,吉凶未卜,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留我们母子俩在这世间孤零零的可该怎么过活啊……
    “况且祖父和父亲这么做,不是逼迫夫君他违背自己的本性,逼他染脏自己的手吗?!培养出一个这样的女婿,祖父和父亲有没有为我想一想?为骞儿想一想?
    “……”
    孙畅音情绪激动不已,连珠炮似的又哭又诉,孙夫人就是想插嘴也插不进去,且她又心疼孙畅音作为新妇的委屈和不易,只能是拥写孙畅音,由她哭诉了个尽兴。
    好不容易等孙畅音哭诉够了,勉强收住了眼泪,孙夫人这才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一手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心疼地怜惜道:“我的儿,瞧这哭得可怜见儿的模样……”
    说罢,又吩咐外头守着的丫鬟送了水进来供孙畅音梳洗之用。
    方才见孙畅音一进来就一脸愤怒和委屈地提起周丘前往鹞子岭接替祈年主理掘铁铸兵一事,孙夫人直觉不好,便赶紧遣散了屋里伺候的人。
    幸好她先一步将屋里的人都遣了出去,否则方才孙畅音说的那些话要是传到了孙长玉和孙秉直父子俩的耳中,还不知道得招来什么样的训责呢!
    等丫鬟将水端了进来,孙夫人以眼神遣退了她,亲自服侍孙畅音梳洗。
    等孙畅音洗了脸,又重新梳了妆,孙夫人见她的情绪稳定下来,遂温言开解道:“母亲知道你和子陵新婚燕尔的情意正浓,骞儿又还太小,一家人不愿分别……
    “可是你要知道,子陵不单是你的丈夫,骞儿的父亲,还是周家的子弟,年轻有为,担负着整个周家重责与希望,所以这一次,周府尹和你公公才会与你祖父和父亲一起促成此事。”
    说到这里,孙夫人语气一顿,抬手摸了摸孙畅音的发髻,叹息一声,低声道:“你要记得,你如今不仅是孙家的女儿,更是周家的媳妇,你在娘家时尚且还可以任性撒娇,等回了周家可万万不许任性妄为了。你要记住,子陵前往鹞子岭接替祁年主理掘铁铸兵一事,不仅孙家的意思,也是周家的意思!”
    事关自家前程,哪怕孙家门第比周家高出许多,作为媳妇的孙畅音若是故意插手破坏此事的话,只怕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孙畅音点点头,娇嗔道:“我一向分得清轻重,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否则,此番我又怎么会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只敢找借口回家来与母亲哭诉?”
    孙夫人见女儿没有被一时的恼怒愁怨冲昏了头脑,满意地点点头,轻拍着孙畅音的手笑赞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可是好孩子也会有情绪压抑不住的时候。
    孙畅音自小见惯了孙长玉和孙秉直父子俩的钻营,而且周丘如今已然北上,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不论是孙家还是周家,肯定都不会改变主意召回周丘的,遂只能退而求其次,一脸希冀地看着孙夫人,恳切地祈求道:“母亲,您也说了,夫君是周家的希望,到底不是孙家的人,若论可靠,可比不上孙家自家的子弟。
    “要不,您找个机会跟父亲说一说,何时用孙家子弟替换了夫君回来?”
    孙畅音是真的不愿意周丘趟这趟浑水,一来她不愿意与周丘异地相思,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她不愿意周丘为了她而委屈自己,那会让她歉疚不安。
    若不是娶了她,周丘也不会被孙家盯上、利用,更不会因为顾虑她而违心地接受孙家的安排。
    孙夫人闻言叹息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叹道:“若是孙家的子弟真有如子陵一般优秀出众者,那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觉得你祖父和父亲会舍得交给子陵来做吗?”
    还有一点,孙夫人没敢说出来惹女儿伤心。
    谢之仪此人野心勃勃而且颇有手腕,极难对付,就连孙长玉上次都因一时不备而被他踩了一脚以上位,更遑论孙家后辈子侄本就大多资质平庸,不是他的对手,去了也是做谢之仪的垫脚石了。
    而即便是孙家有那么一两个天资不错的后辈,孙长玉肯定也舍不得现在就派他们去啃谢之仪这块难啃的骨头的,以免他们“英年早夭”,孙家后继无人。
    说白了,周丘和谢之仪一样,都不过是孙长玉搏取家族富贵绵延的一枚棋子而已。所不同的是,周丘作为孙家的女婿,而且又一心钟情于孙畅音,比谢之仪好控制些罢了。
    孙夫人看着一脸失望的孙畅音,不由地暗自庆幸,小女儿打小就被自己娇惯得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否则她若是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还不知道得多伤心难过呢。
    被亲人算计,那痛苦会比敌人给予的更加致命。
    孙畅音自孙家无功而返,郁郁不乐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接到周丘从鹞子岭寄来的家书,说他一切都好,并询问她和儿子是否安好时,孙畅音才蓦地自伤心难过中清醒过来。
    对啊,她只记得自己难过了,怎么忘了儿子同样离开了父亲,年幼的他更需要自己的关爱与呵护呢?
    为母则刚,想明白之后的孙畅音,专心照顾起了儿子,事事亲力亲为,一心要把他培养成像他父亲一般文采风流、襟怀磊落之人。
    既然她无法到鹞子岭去陪伴周丘,那就专心替他照顾好家里,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能够专心一致地对付谢之仪,免得因为记挂家里而分心,被谢之仪算计了去。
    孙畅音把自己的这种心思写在信里,寄到了鹞子岭。
    周丘接到信件之后苦笑不得,心里却因为孙畅音的理解和支持而暖洋洋、甜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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