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越慢慢走到刘无敌身边蹲下身子,盯着这个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人,心中百感交集。此时的刘无敌,虽没了平常那般的莽撞和跳脱,也没挠着头朝自己憨憨地傻笑,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让他倍感亲切。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程越的内心渐渐趋于平静,这个人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之前的程越除父母亲族之外最亲近的人,更是将程越从一个四处逃命的失落者带入侯景军中的引路人,如果那天没有遇到他,也许自己,已经被禁卫铁骑所杀,也许还在东躲西藏地过着暗无天日的逃亡生活。他想起那天他让自己跟他去投军的时候,拍着胸脯对自己说“走,刘爷爷带你去喝酒吃肉!”的场景,他就止不住想笑出声来。

    “唔,嗯……”身边的人醒了过来,发出闷闷的声音,将程越从回忆中唤了回来。他低下头,看见刘无敌正睁着双大眼看着自己,因为整个头部和全身都被裹在布条里,他只能发出几声闷闷的哼叫,手脚也没办法施展开来,只得徒然胡乱地扭动着身体。

    “不要乱动,刘疯子。”程越含着笑,伸手轻轻将他扭动挣扎的身子扶住,温声道:“你受了很多的伤,医工在用最好的方法给你治疗金创,等你的伤势好转,医工自会将你的裹布拆掉,你又可以像往常一样生龙活虎了。”

    刘无敌又哼了几声,他看到刘无敌眼中流露着一股烦躁的怒意,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喃喃地继续念叨道:“刘疯子,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醒过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程二了。这里面的原因太过复杂,我实在没办法和你说起,就算说了,你也未必能理解,未必会相信。但是,刘疯子你给我记住,你刘无敌,是我程越一辈子的兄弟!以后我也许会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怪的事,但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坚信,我们是最好的兄弟。刘疯子,你知道吗?从你把我从小水潭边带回营地,对队里的人说,程二是我刘无敌的兄弟,谁要是敢欺负他,就是和我刘无敌作对时起,我就认定了你这个兄弟。”

    程越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觉手掌下刘无敌的双臂在轻轻抖动,他低下头,看见刘无敌的大眼里渗着亮晶晶的液体。他仰起头来,看着一只蜘蛛在帐篷顶上牵出一根五彩斑斓的光丝,狠狠眨了眨眼睛,哈哈笑道:“刘疯子,瞧不出你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还会像妇人一样多愁善怀。赶快好起来吧,你瞧瞧,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你我兄弟当横行天下,踏平乱世,用血与火的雄烈来书写我们英雄的传奇!”

    帐篷外,周康站在门帘后静静地听着程越在帐内自言自语地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呆板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方医工垂首侍立在他的身后,微眯着眼睛,仿佛就要睡过去一般。不远处传来几声尖利的哨响,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旋风般穿过营地,消失在连绵的营帐之间。

    自从侯景和元柱在颍川城北面打了一场遭遇战之后,黄河以南的局势就变得越发微妙起来,东魏的高澄、西魏的宇文泰、南梁的萧衍分别从北、西、南三面往这个地方调集兵力,希望能一举剿灭或吞并侯景,而身处三股兵力漩涡中的侯景,则在宇文泰和萧衍两者之间长袖善舞,蓄势借力。当各路军马日夜兼程往侯景所在的地方开进时,程越已经在颍川北大营的医帐中度过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

    伤员的主要任务就是修养恢复,这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如果这个伤员碰巧还能和上层人士扯上了一点关系的话,那么在他养伤的时间里,必然会惬意无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能被上位者多看一眼,就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因此更加不乏趋炎附势之辈。

    程越和刘无敌两人在被好事者起出有周郎中做后台的底子后,立马成了营中医工们大献殷勤的对象,除了每天都会有热情如火的医工过来硬塞各种奇药珍方之外,投壶摴蒱、饮酒作乐居然也都百无禁忌。心情舒畅之下,伤势总是好得很快,才过得**天的时间,两人身上的外伤已全部愈合,只留下几道淡淡的几不可见的疤痕,胸肋和后背的骨伤也康复的极快,只要不做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已经与正常是别无二致了。

    转眼到了五月初,天气越发地炎热起来。一大早吃过早饭,医帐中罕见地没有人像往常一样过来探视,两人因伤势已经痊愈,也没有在意,百无聊赖之际,便取出平日里玩的摴蒱来掷木赌酒。摴蒱是一种博戏,汉末之后开始流行,南北朝时已风靡于世,一有开局,上至王工大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趋之若鹜。这种博戏是用五枚木头削成的掷具为子,掷具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并刻有牛犊和野鸡的图案,对博时双方轮流投掷,投出五次全黑的称为“卢”,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的为“雉”,次于“卢”,其余为杂彩。

    两人来回投了几轮,程越连续数次都投中了卢,心中甚是畅快,他一手把着酒壶,一手扯开衣衫,斜着眼看着对面满脸怒色却无可奈何的刘无敌,纵声长笑,道:“刘疯子,下一局你若再投出杂彩,这壶酒可就归我独占了。五木之戏,也是要技巧的,瞧你那粗手粗脚的样子,就算有再多的酒,你也是喝不上的。”刘无敌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和身扑上,就要从他手中抢夺那壶酒,程越闪身避开,两人顿时拳来脚往地扭打成一团。

    正当两人打斗得正酣时,忽听到帐篷外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两人停下手扭头看了过去,只见医帐的门帘被人猛地掀开,一个青袍中年人阴沉着脸走了进来,这人程越认得,正是将他们两人从战场上送到这医帐中的河南道行台郎中周康,身后还跟着一脸哀怨之色的方老医工。

    程越狠狠瞪了还想继续抢夺酒壶的刘无敌一眼,掩了掩袒露的前襟,趋步来到周康身前,欠身施了一礼,朗声道:“河南王麾下军士程越,见过周郎中。”周康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一副袒胸露乳,头发蓬乱的模样,转头对方医工喝道:“方同,我让你好生照料他们的伤势,你就是这么照料的?”刘无敌在旁边见了,一梗脖子,瞪眼嚷道:“休要怪他,摴蒱喝酒都是我们两个自己干的,与方医工无关。”周康斜了他一眼没有言声,跨步走到两人身边,将五枚掷子扫在手里,盯着程越,沉声道:“昔日晋长沙郡公陶侃有言,摴蒱是牧猪牵狗的奴才们才玩的游戏,君子处世,应当正衣冠,摄威仪,怎么能够以蓬头垢面、放浪形骸来自谓宏达呢?!今河南王南归,十万将士枕戈待旦,千万百姓翘首以盼,当此之际,正是猛士用命,建功立业之时,你们身怀勇武,如日初生,岂能将大好时光浪费在这毫无益处的摴蒱赌酒之上!”

    程越听着周康对自己颇为严厉的训斥,内心中觉得很感动,这些话听起来虽说是一种训斥,但更是一个传统的士大夫对末学后劲的一种诤诤大言。在他们的心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应该是一种衡量世道的标尺,对自己如此,对他人也同样如此。程越知道,在在这个南人虚诞放荡,北人暴虐残忍的历史时段里,能坚守这种君子弘毅式道德观的人已属不可多得了。程越垂头站在周康身前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缓缓地一躬到地深深施了一礼,恭声道:“小子有幸得蒙郎中教诲,金玉之言必将铭刻于心,还请郎中施以严惩,以儆疏懒狂放之心人。”刘无敌听程越在自求惩罚,不情不愿地踱上前来,闷声闷气地道:“既然程二有错,那我刘无敌必定也是不对的。周郎中若要惩罚,就请重重责罚我吧,程二身娇肉嫩,经不得几板子。”

    周康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刘无敌那一副满不情愿的样子,捋着胡须摇了摇头,伸手虚扶了一下程越,道:“孺子可教也。既你知错能改,我就不再多说。今日我到此,一则是看看你们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二则也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明日河南王将在此地擂鼓聚将,检校三军,两位今日务必整甲归队,不得有误。”程越两人忙躬身肃立,大声应诺。

    周康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要离开。程越紧走两步跟上前去,低声道:“敢问郎中,我大军在此地扎营已有许多时日,河南王此次整军聚将,可是已有了下一步的行军计划?却不知将于谁家对阵?”

    周康霍地转脸盯着他,眼中锐利的锋芒在他脸上一扫而收,许久,淡淡地说道:“行军布阵的大事,岂是我一个杂事郎中所能知晓。不过河南王近日将回师颍川城,具体方略,明日自有分说,不得妄自打探。”

    程越忙拱手应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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