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听了杜嬷嬷的话之后,温和地笑了:“原本,我是和嬷嬷想法一样的,觉得像灵芝这样看咱们不顺眼、过度以程家人为先,甚至还把自己的情绪转述给其他人、带着别人抱团的婢子,无论如何是不能将她继续留下了。不然,怨气和对峙的态度一旦传染开来,会影响整个家宅的氛围,而且太太也会被她影响。可是……”

    话锋一转,姜照眼前浮现出灵芝认罪时惶恐又坚定的脸,“可是她竟肯毫不犹豫自己把所有责任都担下,而将太太摘得一干二净,这份应变力难得不说,她对太太的赤胆忠心也可见一斑。我向来敬服忠诚之人,而且顾虑到她和太太的情谊——她肯如此为主,太太想必待她也是不错的,当时我觉得太太恍惚有反过去把她摘清的意思——所以,我便不执着于将她弄走了。忠心之人难得,如果她今后肯将机灵应变用对地方,何不给她一次机会呢?”

    杜嬷嬷听罢,缓缓点了点头:“姑娘能想这么多,有容人之量,我替姑娘高兴。你放心,今后我多注意着灵芝,若妥当便罢了,否则,我可不饶她辜负姑娘好心之罪。”

    “嗯,她走与留我们便不管了,由得她们主仆自家商量吧。我方才看太太的境况,她那边理清思绪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件事暂且放下,嬷嬷也不必和别人说,少一个人知道,太太就多留一分面子。”

    杜嬷嬷点头:“这个我晓得。只是……太太并不是笨人,只不知姑娘今日这番说辞会被她理解成什么样子,若是能如我们所愿还好,若不能,恐怕……”

    姜照道:“没什么可怕的,我和她之间并无实质的利害纠葛,又不是此长彼消的关系,便是她一时糊涂,后头也会想明白我的心意的。说到底,她心地不坏。”

    这一点杜嬷嬷倒是非常同意。

    程氏过门这些年来,若是稍有半点使坏的苗头,对姜照负有养育教导和看护重任的杜嬷嬷怎会听之任之,早有许多法子等着了。

    “姑娘,那,老太太那边是姑娘亲自去,还是我去?”

    对程氏说了那些话,自然要和姜老夫人提前打个招呼的,姜照道:“我明早请安时顺便跟她老人家交待吧,她这回气性有些大,今日尚在气头上,待我慢慢劝。”

    杜嬷嬷只惦记一点:“但愿太太今天别突然去请罪,不然老太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姜照对此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敢说精妙,但应付家里这些人还是够的,尤其程氏又不是城府极深之人,方才那半信半疑的态度早已被姜照洞悉了。姜照敢肯定,明早去跟祖母打招呼一点也不晚。

    这边她便自顾自去做别事了。

    而程氏院子里,自从姜照走了,院门口就多了两个守门的小丫鬟,把零星前来回事的媳妇子们全都拦在了外面,只要不是重要的事,全都打发回去明日再说。而院子里,来回走动的人也少了,丫鬟婆子们尽量暂时停下手里的活计,各自躲到下人房里去保持安静。一贯人来人往的小院有些罕见地静谧下来,唯有熙哥儿养的几只鸟雀儿滴沥滴沥地叫。

    程氏并没有发脾气,也没有拿底下人撒气,甚至还刻意和人隐瞒姜照的真实来意,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可院子里的人还是感觉到了主子的情绪,不约而同避了开去。

    房里唯有去而复返的灵芝伺候着。

    灵芝跪在地上,哭得眼睛通红,姣好的面容上泪痕斑驳,眼眸里含着一股子不甘和委屈——这不是单单为她自己,更多是替主子感到不甘。

    “……太太,您别说了,奴婢这回是非走不可的,否则多留这里一日,老太太就要多怀疑您一日。虽则奴婢走了也未必能让老太太放下戒心,可只要奴婢离开,到底算是您给她一个交待。她肯顺着台阶容谅您也罢,不肯也罢,总好过咱们什么交待也不给,那不成了和她硬挺么?”

    主仆两个已经小声商量争执了半日,灵芝去意已决。

    程氏又急又气地骂道:“你急什么!跟了我这些年,难道我能舍你保自己么?再说,姜照她今日所言尚未定准,万一是圈套,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你却先走了,算是怎么回事,好让人看笑话么?”

    灵芝抹着眼泪道:“我的好太太,你怎么又糊涂了?平日里奴婢劝您防着四姑娘您只管犹豫,现在被她捏了把柄,您岂能继续优柔寡断!她今日透露的意思分明就是要我离开,是打定主意要剪除您膀臂的,我若留下只会让她再想更厉害的招数对付您,只有我走——我走了之后,您小心蛰伏一阵子,暂且别惹她,免得她继续要把您跟前其他人也撵走。等这事过去,老太太气消了,她防备松懈了,咱们再想别的辙,但现在您千万千万别做傻事,别打彻底认错的主意,就让奴婢给您顶了吧!”

    程氏心里七上八下,随着丫鬟的陈情各种念头在脑海闪过,见灵芝最后磕头求她答应,她忍不住也哭了。可是还没等她开口说话,突然帘外响起一声突兀的问话。

    “认什么错?顶什么罪?你们要防着四姑娘什么!”

    宛如晴天霹雳,喀一下炸响在主仆二人头顶。

    程氏和灵芝登时被炸得魂飞魄散。

    这声音,如美酒般醇厚中带着些许清冽的中年男子声音,正是一家之主姜骅的。

    灵芝第一时间想问的是,院门口明明有人把守,外间屋门外也有人把守,那些人难道都是死的吗,怎么就让老爷一路悄无声息地进了内室,还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她早就知道自己留不下了,此时此刻更是无比确定——非但留不下,恐怕还不只被撵走那么简单。但是她走了之后,太太怎么办,就让剩下的那些废物伺候吗,连门都守不住的废物?

    电光火石间她念头飞闪,而程氏却相反,一时间别说念头,似乎连五官六感都失去了,整个人成了一个木桩子,保持着从椅上惊起又没有站直的屈身姿态,呆呆盯着房门。

    内室的门平日都是开着的,只有一道软帘隔断,刹那间软帘被人愤怒掀开,大步跨过门槛而入的,正是一身深蓝家常道袍的姜骅。

    姜骅修身养性多年,在家里向来温和脸孔示人,对最低微的下人也不会轻易给脸色。但此刻,他的脸却是铁青的。

    过门这么多年,程氏从来没有见过丈夫这般颜色。她甚至以为丈夫没有脾气,却在此时明白,她彻底错了。

    俗话说,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正因为姜骅平日极少生气,所以现在的模样,给程氏主仆带来的震撼更深。

    “老爷!老爷您大概是误会了,方才奴婢在和太太开玩笑,您可……”灵芝膝行过去颤巍巍辩解,却在离姜骅衣角半尺之处被他盛怒的两个字吓退。

    “滚开。”他说。

    不是大吼,声音甚至很低,但温文尔雅的人突然说出“滚”这种字眼,再配上那般面色,灵芝便是再会应变、再有千般言语解释,也吐不出半个字了。她像虫豸一样匍匐着小心翼翼退开,尽量让自己不引起注意,恨不得立刻钻入地下,免得在这里成为点燃老爷怒火的引线。

    她唯有祈祷了。

    祈祷老爷能给太太留点面子。

    程氏看着丈夫一步步靠近,口舌发干,无法言语。而姜骅看着程氏以那样奇怪的姿态僵立着,浑然不似平日仪态,眼底的失望和恼火更是不加掩饰地显露出来。

    “原来,在我背后你们是这样议论阿萝的,这样算计她,和她耍心计,她不过是个孩子,有什么值得你们防备算计的?老太太生气又是怎么回事?贤妻良母,孝顺儿媳……”

    姜骅怒极而笑,“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这么些年,这么些年真难为你,装得累不累?”

    他走到程氏面前,俯视她,沉痛地。

    灵芝是一声也不敢出了,焦急地望着主子,期盼主子申辩解释。可程氏却在木偶一般的僵立后,软软滑到了椅子上,在丈夫凌厉地逼视下抬不起头来,半分仪态也没有了,哪里还是平日里进退有度的主母呢?

    姜骅连接逼问了几句,程氏却一直没有出声。起先是呆呆的,后来看上去明明恢复了神智,可她依然没说话,就保持着无骨的坐姿任由姜骅质问。

    最终姜骅冷笑两声,拂袖而去,离开时把外间房门摔得山响。

    巨大的响声把下房里避事的仆婢们惊得不轻,面面相觑之后,更加不敢出门了。

    而院门口和房门口守门的丫鬟们,则一溜排开跪在廊下,战战兢兢等待自己未知的命运。

    到了掌灯时分,府里其他人兴许要对太太的闭门表示惊讶和疑惑,但姜老夫人和姜照两处,却由各自的渠道获悉了程氏院中发生的事情。

    姜照立刻去见祖母。

    发生这样的事她很意外,不得不早些和祖母聊一聊。而且比起这个,她更担心祖母的身体,怕老人家劳神太过。

    “见着你爹了吗?”一进屋,姜照就被祖母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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