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凝重的心情都没了。阿米莉亚此刻只想把下头那对青蛙抱对一样的家伙裹起来,和旁观者们一起扔一边去,顺便给那位黑公爵一顿好揍:阿比斯这小朋友本来就学坏得特别快,这下坏得不能更坏了!

    “过来一点。”她笑着叹一口气,挑起眉对阿比斯勾了勾食指,然后在少年听话地凑过来时一把圈住了他的脖子,另只手开始拧他的耳朵,“有人该揍了,你说是吗?我忘了,小阿比斯也快长大了。”她捏着软骨的指尖用力一转,在对方又开始发出委屈的哭腔软软地说着疼的时候松了手,在脑门儿上给了他一个爆栗,“那是‘做|爱’,像字面说的那样,是当你和一个女孩子彼此喜欢——并彼此都能为在一起的后果负责时可以做的事情。你不能把那当成和打一场架一样的事情,是需要很认真的。”

    阿米莉亚的声音放得很柔,却在说的时候,自己也有些小小的心虚——其实并不只是那么回事,只要追求一时的快乐而享受性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至少这个傻孩子需要明白,那不是他看着有趣就能拉着别人一起做的事情。

    “咦——我是很认真啊。”阿比斯低下头捂着被拧的耳朵,委屈地小声嘟囔道,“我喜欢主人,主人喜欢我,我会一直保护主人,主人会一直和我在一起,难道不是这样吗?”

    啊,这种话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银发赤瞳的少女并未注意到他语速与语气的改变,只是有点无措地松开了圈人的手把他往边上轻轻推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哥哥呢?”

    “什么嘛。又是哥哥。”阿比斯撇嘴,无精打采地用袖尖擦了擦眼睛,突然就着阿米莉亚收回的手重新凑了回去,用鼻子亲昵地在她脸上蹭了一下,方才笑嘻嘻地退回去道,“已经进去了。他说那地方很不好,让你最好先等他出来……”

    阿米莉亚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我就等一会儿。”她缩回手重新编了自己那头异常的银发,理了理兜帽,用它重新遮住了那显眼的银色,这番动作明显是打算一会儿就去找人了,“这地方确实很不对劲。只有海德一个人在的话,我担心他会遇到危险。”

    “——我在你眼里总是个孩子,而我哥,他是个你能依靠的男人。”

    黑发黑眸的少年定定地看着她片刻,猛地挥开她的手后挪两步站了起来,从衣襟里掏出个小小的布袋子扔了给她,不言不语地跳下树去,一闪身不见了人影。

    “阿比斯!”怎么突然生气了?少女一急追了下去,也不去观察来来往往的人里有哪些可疑了,只匆匆往身上再度覆盖了一层隐身术就投身于他们之中,期望能找到那个负气跑掉的家伙的丁点痕迹。遍寻不见之际被掌心的小布袋一膈,于是阿米莉亚打开了它:里面装的是她在这一路上哄阿比斯时送他的糖果,各种颜色的都有,那孩子居然并没全吃掉,而是把它们收起来了大半啊。可这种潮湿的天气,糖果是放不长的呀……

    阿比斯这孩子一样的性格,让人又好笑又放不下心。

    “这边!”一对猫一样的绿眼睛突然浮了出来,绿眼睛的主人一转,拉住了阿米莉亚的手把她拽进了灌木丛里,汉娜断断续续的叫声正从不远处传来。

    “哇!我很久没见到野生的魔女啦……嘿!别烧我!我对你没有恶意!”绿眼睛的主人辩解着往后爬蹿了两步,一对儿甜美的酒窝笑得很深。随后他高高举起双手,垂涎地看了一眼阿米莉亚手里那包糖果:“可爱的魔女小姐,鄙名迈亚,是个到处流浪的吟游诗人。想要我保密么?只要你给我那包糖果……哎哟!”

    从树丛里冒出来的阿比斯顶着一片叶子,气冲冲地给了迈亚一爪子,然后把阿米莉亚手里的布袋劈手抢了回来,线条漂亮的鼻子抽动着,又黑又亮的双眸里满是怒气和泪水。

    “这是我的!走开,怪——”他大声嚷嚷着,然后被阿米莉亚捂住了嘴。

    迈亚捂住了脸,抖着身体半天不说话,在阿米莉亚的眼神从对他的担忧和歉意变成了对阿比斯的责怪时,突然放下了手,顶着一脸抓痕爽朗地哈哈笑着搔了搔头:“可爱的小阿比斯居然不认识我了,真是……好歹是我接生的呀。你哥倒是认出了我嘛。”绿眼睛青年摇摇头抱怨着,盘着腿用左手支着脑袋对阿米莉亚道,“你是要找这小鬼的哥哥吧?别去别去,他肯定没事,你就难说了。又有鬼东西想出世呢,你要是去了,搞不好就成了母体啦。”

    “母体?”阿米莉亚皱起了眉,“那是什么意思……”

    ·

    凯瑟琳身在梦里。

    她看见了自己的童年。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的生活——就连呼吸,都是蜂蜜与黄油混在一起烘烤出的香甜气味。她拥有一切:富有的家庭,漂亮的裙子,亲密的玩伴,乃至每一次游戏,她都是被选作皇后的那个。国王?国王当然是路德维希家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啦。不过那个时候,他眼底还没有两颗痣,人也特别傻,手那么短,却要单手抱着从书房里偷来的硬壳金边书在那儿瞎编出些教条和命令,回头还要偷偷向她抱怨太沉,手指头都要掉了。然后呢?然后不服他的小男孩就会起着哄把他一下推倒在地,喊着要造|反把“国王”变成了“皇后”,再把泪眼婆娑的“皇后”推倒要亲他,吓得他立马就哭了。

    哦,这个时候,勇士凯瑟琳就要上场了。她自己也怕得要死地大喊着推开了那些小胖墩们,然后把漂亮的路德维希家小继承人从蕾丝床罩和桌布里拯救出来,然后被害怕真的打起来的佣人们抱开了。没过一会儿,漂亮的小男孩就会过来细声细气地向她道谢,还对她说“你永远都会是我的皇后”。

    唉,想起来就让人想发笑啊。怎么就能那么傻呢?那时候的他多可爱。只是后来听人说,路德维希家被乱匪闯入,然后——

    “墓园?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有着灿烂金发的美丽女子睁开了双眼,一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一手扶着冷硬粗糙的石头,在一片雾蒙蒙中满心疑惑地停住了无意识地前行着的脚步,想要回过头去:“宴会还没完……啊!”她被突然横在脚底的石台绊倒在地,脑袋磕在墓碑上,鲜红的血汩汩流下,然后她眼皮一沉,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凯瑟琳睁开眼。

    这一次,再没有那个当初欺负那漂亮小男孩中其中一人带来的,让她愣了好半天都不敢相信的坏消息了。她顿了一会儿,突然撒开腿颠儿颠儿地奔跑起来,在闷热而潮湿的太阳雨里一边快活地和伙伴们笑闹着一边对照顾自己的人挥舞着手臂,要穿过篱笆跑向玩伴的家里去找……

    等等,去找谁呢?

    凯瑟琳对自己突然从旁观者变成了梦中之人这事浑然不觉。这个被晒出了一脸雀斑的可爱女孩嘟起嘴,在跑遍了阳光灿烂又十分湿润的门廊都没找到要找的人后,她就趴在蔷薇架子上闻着泥土和花朵的气味,像只被雨水沾湿了皮毛的小奶猫那样眯起了眼,打量着路德维希庄园的花园里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那些就像没看见自己一般面色沉重地来来往往的仆人和贵族们——啊,也有些人蹲下来摸摸自己的脸蛋,急切地说了些什么。

    凯瑟琳对此并没太大感觉,她仿佛天生不能理解那些人试图塞进她脑子里的概念。他们都不是她要找的人。不是摇摇晃晃抱着一大捆干草的男仆,也不是提着一桶牛奶把脸晒成了棕色的农妇。那位走路晃悠悠最近老哭得晕厥过去的娇滴滴路德维希家大小姐就更加不是了,自己永远不会和一个看见蝴蝶就要晕厥过去的大小姐有话说的!

    小猫一样毛茸茸的金色小脑袋在花匠愣神的当口儿,哧溜一下钻进了花丛里,像条躲着鸟儿的毛毛虫那样拱呀拱的,等到眼前的景色终于不再是树叶子,而是一大片翠绿翠绿带刺的荨麻和大片漂亮的白色大理石石碑时,她才……

    等等。

    金发棕眸的小女孩扫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然后愣愣地抬起头,被荨麻的刺扎得指尖迅速起了个大水泡。她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陌生女孩。

    “你是谁?”她把受伤的指头含进嘴里,感到又腥又咸,“我从没见过你。”

    黑色衣裙的小女孩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皱着眉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可怕。把她转了个身推出了墓园,在凯瑟琳想要回头的时候按住了她:“不想死的话,别再来了。”那女孩的声音很稚嫩,眼神和语气却很严厉,全不似个孩子。

    “等等?……,他的名字在上面……”想要说出男孩名字的凯瑟琳张了张嘴,却怎么也找不到所有与此相关的记忆,脑子里一片混乱,话说起来也前言不搭后语的,“你是谁,他到底怎么了!好冷……告诉我!嘿!为什么每个人看起来都这么怪!”

    “回家去吧。”在一直把凯瑟琳送出了大门之后,黑色衣裙的小女孩才不再强制着不许她回头,“我叫萝丝。不要再来了——也这么告诉你那些朋友。你很喜欢他,是吗?”

    凯瑟琳边哭边点头。

    孩童样貌的萝丝眼神哀戚地看着她,伸手温柔地擦掉了她的眼泪。“从今以后,忘掉这一切吧。”她轻声道,“也忘掉那份儿时的情谊吧。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

    不会有结果的。

    我告诉过你,不能谈感情,也不能有孩子……

    不——!这全是无稽之谈,我看得出来的,他对我余情未了。凯瑟琳在内心高声辩解起来:明明是他对我先伸出手的,不是吗?明明在我说喜欢他的时候,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挣扎之意不是吗?我接受别人的求婚的时候,生气地过来拉走了我的也是他!明明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像每一个体贴的情人那样,和我一起骑马出游……

    不管有什么苦衷,那都不要紧呀。我已经认命了,我已经走出去了,只是想在最后要一个属于他的孩子而已。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真的吗?妈妈,你真的没有不要我吗?”

    清脆稚嫩的童音穿透迷雾而来。

    委顿在地的凯瑟琳猛地睁眼,她呻|吟一声坐了起来,看见染上了自己鲜血的墓碑上,有个五官俊俏的小男孩正晃荡着小腿坐在上面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一头俏皮的蓝色卷发翘着,活像一头软绵绵的小羊羔。而他所坐的那座墓碑,正是凯瑟琳梦里——抑或说,她当年切实所见的那座。

    它的做工精致一如昔年,只是上面的名字被敲掉了。

    “我有名字吗?”那个比起之前稍稍凝实了些的孩童虚影细声细气道,“前几天,他们把我从你身体里取出来之后,一直在烧我,还管我叫‘那团恶心的怪物’。我想那不是我的名字。你有给我起名字吗?”

    金发棕眸的美丽女子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手臂无力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后爬坐了两步。

    “你是什么?”她听见了自己在颤抖地发着问,“我不知道……”

    凯瑟琳并不知道自己的失踪在埃莉诺夫人和黑公爵之间,引爆了一场短而快的争吵。男人指责女人不该在那东西没被彻底销毁之前离开墓园,女人指责男人没能控制好自己的下半身也没能斩草除根,还让外人进来烧了房子。

    “你现在见鬼的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要说的话我的人难道能够防住女巫吗?这简直太荒谬了,人不见了,我们却不能去把她找回来,只能在这被那些个小火苗牵制着!”一身黑色的青年低吼着,眼角泪痣宛如活着的诅咒,“别管这些东西了,跟我进去找她!萝丝,你曾跟我再三强调过,那东西一旦找到机会诞生了,我们谁都扛不住——”

    “哦我的天啊你闭嘴!我设下的禁制一旦完了,结果只会比那个更糟!”黑色衣裙的清瘦女人头发散乱,眼泪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你想要解决方法,是吗?为什么不去找那个主教!别告诉我是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因为你想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的小姑娘拒绝了你,却选择了他……给我滚出去!我不能分心。”

    黑公爵气极,脸色发青地伸手指着她,最终只是一甩华丽的黑色长披风,摔门出去了。

    埃莉诺夫人擦了擦泪水,虚弱地忍受着接近魔火之处异乎寻常地高的温度,继续放出魔力小心地把已经被控制成极小一团的魔火包裹了起来,尝试着一点点把它从已被烧得通红的大理石地面上拔除。

    一切都乱了。她努力镇守了好几百年,要是……

    一身黑色袍服的魔女小声地哭着,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那样无助地重复着手上的工作。

    而两人口中那个能帮忙的主教——瑟希亚,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在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

    他看着自己所带来的从属们陷入了一种近乎可笑的迷障中,围着一小片空地满是溢美之词地吹捧着,摇摇晃晃地带着一脸酒气傻笑着举了杯——他们喝醉了。但那些没喝醉的,也一样跟醉了似的相互揽着肩膀胡言乱语着,就好似他们还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厅中饮宴着,什么意外都不曾发生一般。

    看起来真是愚蠢透了,不过他喜欢这种愚蠢——应该说,无论是贵族还是神职人员,位置爬得越高,越喜欢观赏这种聪明的愚蠢、好拿捏的愚蠢。

    “你的坟墓真丑陋。”金发碧眼的俊美神官在身侧有人坐下时,毫无表情地轻哂道,“放下你手中那杯酒,那对我没用。”

    “啊,我该预料到的。”路德维希从之如流,把那杯液体随意递给了路过的“梦”中人让他一饮而尽,那双缀着泪痣的黑眸此刻已看不到半分争执过后的狂躁,只是饶有兴味地审视着正襟危坐的神官,“你看出来了,这很有趣。斯凯普特家族总是能出一些有趣的人,像你,像你那可怜的小表妹。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厌恶简直能从眼睛里淌出来了——虽然我想那个时候的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瑟希亚垂下眼眸,眼角余光是小姐太太们在烛火之下旋转而过的繁复裙摆:她们在笑,笑得像那些被雕琢了很多个月才成型的画作,典雅,浪荡,鲜活,死气沉沉——随你喜欢用什么形容词——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恰到好处地不会被记得,也不值得被记得。

    “来找我,就是说这些废话来了?”瑟希亚冷淡地抚摸了一下十指上的珠宝,“我没什么耐心,路德维希。”

    “哦,当然不是。”黑公爵不带分毫笑意地笑了起来,“我是来请求您的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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