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律狄刻难得在宴会见到自己的生母劳狄丝,内心的不悦因此减缓了不少。

    「母亲。」欧律狄刻亲昵的拉着劳狄丝的手,细想之下,他们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冬季的宴会上,这回见了只觉得母亲看着似又苍老了一些,她忍不住在母亲耳边低声说:「我好想您。」

    母女们一起坐到了属于欧律狄刻位置的躺椅上,一旁的女眷们都极识趣地不去打扰王后与王后母亲少有的相处时光。

    至于劳狄丝,她则是对着女儿半是撒娇、半是埋怨的态度很是惊讶,女儿自小性格乖巧、知礼,表达自己情感时更是含蓄木讷,如今这般直白又透着稚气的举止,可见女儿很是国王受到宠爱。

    劳狄丝一方面担忧,但又感到欣慰,她一直以来没什么野心,几年前同父异母的兄长阿塔鲁斯力劝她让女儿成为他的养女、并藉此身分接近他们国王时,劳狄丝心中是不认同却又无法拒绝的,她丈夫已死、又没有儿子,兄长自然成为了她与女儿的监护人,另一方面,她没有得力的娘家、身世不高,本就是靠着阿塔鲁斯与安提帕特的友谊,因此在安提帕特的举荐下到了第四王后奥林匹娅丝跟前服侍,总算可以立足于贵妇之间,这在她看来就是足够了,但兄长不以为然,将她的女儿带到了国王面前,无异于让家族与安提帕特交恶。

    女儿大婚之后,她便是日夜惴惴不安,培拉王宫中最有权力的女人是奥林匹娅丝,就是国王厌恶也得表面上维持敬重,忍受第四王后各种凶狠残暴的手段;最有资格的王位继承人、同时也是第四王后的孩子亚历山大过几年就要成年,更是好些次在战场上立下功劳──谁也不能确信她的女儿能不能受宠、能不能为国王生下男嗣、又是能不能让那孩子长大成人……

    这众多烦恼纠结之下,唯有女儿这最为真实的表现可以让她放下心中一部份的担忧了,至于女儿心中的埋怨,劳狄丝知晓原因、整个宴会场中的女人都知道原因。

    劳狄丝拨了下女儿额前那不长不短、无法经过梳理后盘起来的几丝秀发,替后者箍在耳后,「王后是这样美丽、又有青春女神的照拂,奥林匹娅丝又怎么能够与您比肩?请不要为这样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而感到苦恼。」

    欧律狄刻确实在苦恼──就在不远处的露天广场中,又一个高贵女性所无法参与的盛宴。

    而现在,奥林匹娅丝、昔日的第四王后得到了特权,成为了宴会中招待外宾的女主人。

    「别再这么称呼我了。」欧律狄刻露出了带有得意的笑容,她需要的不只是母亲的安慰,还有赞扬。自从进到培拉宫殿,每每有人赞美起她的姿容,她心中就像得到了一重又一重的保证──是的,我年轻,青春是我引以为傲的优势,奥林匹娅丝就是不断的祭拜诸神,也再不能换回岁月。她心中越是想着,那在心中潜伏在角落随时要吞噬自己勇气的奥林匹娅丝的形象又淡了不少,「不是甚么正式的场合,不要再拘泥于这些形式,我永远都是母亲的女儿。」

    母女俩又亲昵的低语了一阵,然后劳狄丝的一位贴身侍女走了过来,在女主人耳边低声说几句,劳狄丝应了几声,转头对欧律狄刻说:「你舅舅正在找你。」

    ※※※

    阿塔鲁斯为侄女带来了许多礼物,有产自丰饶的吕底亚地区的玫瑰金手环,手环上雕刻着星子,大角星高挂正中央;两只纯银的高脚杯,底座雕刻着盘旋的树干一直承接到杯面交界出有一张妙龄少女的面孔,杯面则刻饰桂冠叶,这是河神的女儿达芙妮;细致如沙、柔软如水的猩红色绸布;色彩缤纷、大小都如大拇指指甲般的玻璃圆球则是作为女眷们闺房中闲来无事的玩具……

    欧律狄刻拘谨又含蓄的道谢、让侍女替她收下这份重礼。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寒酸的、一点小施舍就能够被打动的姑娘了。

    在这一点,欧律狄刻的心底有两种声音在拉锯着,她既是感谢自己的舅舅,却又怨恨对方。

    正是舅舅以那点微不足道的金钱作为利诱,她才被迫抛弃自己的婚约对象、嫁给国王,一个又老又丑陋又不修边幅的男人。但也正是因为她嫁给了国王腓力,那些她幻想过而不期望真正能够拥有的地位与财富她却是真正得到了。

    阿塔鲁斯有口无心的问了几句关于欧罗芭的成长、在宫中生活的琐事后,总算进入了正题,「腓力最近并没有冷落你吧。」

    欧律狄刻摇头,尽可能让自己表现的无辜,「他有空便会留宿在我的卧室。」

    「那么你还没有消息吗?」

    欧律狄刻叹气,「我前日让御医检查过了,没有。」欧律狄刻避而不谈的是,她的经期迟了些,因此她原先还兴致匆匆地找上御医查证,结果令人失望,且就在今日早上,污血自身体排出,这证明检查结果无误。

    没关系,把握好接下来的日子。

    照顾欧罗芭的保母已和丈夫生育了十三个孩子,而这位保母告诉她,污秽之物排除过后的数日,将会是受孕的最佳时段。

    这事情并不方便与阿塔鲁斯谈论,因此阿塔鲁斯远没有欧律狄刻乐观,脸色沉了不少,「男嗣,你记得,当务之急必须生下男嗣!」

    「我──」

    「这是不容你迟疑,你必定得成。」

    欧律狄刻草率的点头。她当然知道生下一个王子是多么重要的事,她低头不语,情绪是有些不耐烦,舅舅的态度彷佛她未曾努力──

    见鬼了,难道献出自己的沃土让国王洒种,这过程中舅舅有出任何力?

    再说了,她在生育欧罗芭前后费了多少心力、吃了多少难以下咽的草药、经历过多少疗程、祭拜了各地的母亲神……但结果依旧未能如愿,再看腓力那少的可怜的男嗣,这难道该归罪再她的身上吗?

    欧律狄刻纵然有万般的委屈,却无法说些甚么。

    至于阿塔鲁斯,他与养女对话自是不舒心的,他还不至于与一个小姑娘计较,真正引发他情绪变得糟糕的,是腓力的态度。

    阿塔鲁斯喝了口酒,脑海浮现了过往的一段回忆,他与安提帕特真正断绝交往前的最后一句话:「阿塔鲁斯,容我提醒你,腓力在这之前还属意过我和帕曼纽的女儿。」

    「然后你们拒绝了?」他不无嘲讽的回应,心中则是嗤之以鼻,并视之为安提帕特毫无攻击力的一句嘲讽之语、宛如丧家之犬般的挑逗言语。

    他与帕曼纽、安提帕特二人不同,于私于公,亚历山大王子更加信任后两者;在他心底则是一直希望可以超越安提帕特两人;而他也曾经与奥林匹娅丝有过摩擦,亚历山大又是相当的敬爱自己那疯狂的母亲,可以想见亚历山大登基后他的处境了──因此当腓力给予他机会时,他紧抓住了,毫不留情地与昔日同僚分道扬镳。

    但情况与预想中不同,亚历山大、奥林匹娅丝先后回到培拉王宫、亚历山大时与腓力出现争执却不见国王有任何实质惩罚、腓力甚至默认亚历山大违背与摩罗西亚的合约去庇护贝隆尼斯及其党羽……

    腓力并没有真正的与奥林匹娅丝、亚历山大决裂,他、欧律狄刻未来出生的王子成了腓力可以挑选的继承人新人选,却不是优先选择,甚至只是为了警惕亚历山大、作为备用的人选。

    阿塔鲁斯将杯中酒一杯饮尽,重重放下。

    欧律狄刻收拾起了情绪,舅舅糟糕的心情让她多了不安,「奥林匹娅丝在宴会中得到腓力格外的关注吗?」

    阿塔鲁斯摇头,起码他离开前并没有这么一回事。他客观的评价,「就算如此,不要因此降低戒心,奥林匹娅丝在男人眼中依然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

    奥林匹娅丝很久没有被盛装打扮了。

    因为她几乎可说是从摩罗西亚逃出来的,身无分文,因此三个孩子之前赠送给她、用以点妆她内寒酸卧室的礼物,如今却是派上了用场。

    在带有些微寒意的春季夜晚,她穿上了克丽奥佩脱拉送给她的羊毛编织、金线绣着花边的皱褶长裙,以及镶着雪白色兔袍的短披肩;她的脸上、身上则是抹上、喷上艾吉莉亚赠送的胭脂与香水;肩上的纯金别针、脚上的凉鞋则是出自亚历山大的──艾吉莉亚私底下则是得意又语带调侃地对她说,这些礼物的款式肯定是赫菲斯提翁挑选的,否则亚历山大是没有这个眼光的。

    「爸爸也真是的,欧律狄刻哪一点比的上妈妈啊?」艾吉莉亚审视成果,满意极了,又将青铜镜交给奥林匹娅丝欣赏。

    「等一下。」克丽奥佩脱拉阻止艾吉莉亚亲吻奥林匹娅丝的脸颊,然后从一个木盒子拿出一条项链──奥林匹娅丝愣愣地望着它,颗颗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红宝石由金质的链子连着,整齐的排列成六排宛如一面宽面的衣领,戴在颈部,低领口的裙装再配上这条红宝石坠炼,衬得胸前的肌肤白皙动人。

    奥林匹娅丝自然是记得这项链,这是腓力送给她的,在那次战胜伊利里亚联军后,腓力不知道从何掠夺来的,让一位骑兵快马加鞭将项链送回培拉王宫。

    艾吉莉亚大叫,「我从没有见过这项链──克丽奥佩脱拉这是你得到的生日礼物吗?」

    克丽奥佩脱拉笑了,「可以这么说。」

    奥林匹娅丝则面带怀念的抚着胸前的项链,「克丽雅,谢谢你。」

    一旁沉默不语的亚历山大则感到有些不对劲,私下问克丽奥佩脱拉,「这些东西腓力不是收着吗?」

    克丽奥佩脱拉淡淡地说:「父亲给我了。」

    亚历山大沉默了半晌,「不要再激怒父亲了。」

    克丽奥佩脱拉睁大眼,玩笑到,「亚历山大,父亲说了,我不会是时常让他苦恼的那一位。」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不是激怒,父亲应该知道一切──亚历山大,你看起来似乎在抗拒,是我的错觉吗?」

    亚历山大摇头不语。

    另一方面,奥林匹娅丝全然不知道两个孩子私下的对话,她在侍女伊妮亚的带领下进入的宴会场。

    「亲爱的姊姊,」亚历山卓认真的上下看了奥林匹娅丝,热情的握住她的双手──奥林匹娅丝不知道自己要庆幸还是尴尬,她不希望与亚历山卓太亲近,但方才站在腓力身边她也是被对方无视的态度弄得浑身不舒服──亚历山卓装作没有发现奥林匹娅丝略有抗拒的表情,领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爱与美的女神眷顾你,一阵子不见,你看起来更美了。」接着摩罗西亚国王侧过头对一位年轻人说:「多才的庞波斯,我美丽的姊妹不知有没有激发你的灵感?」

    庞波斯恭敬的行礼,这位优卑亚人是近来亚历山卓赞助的诗人之一。「见到高贵的夫人,不亚于谬思女神的青睐。」

    「正逢如此轻松的场合,就为我的姊姊写下一首赞美诗吧。」

    奥林匹娅丝露出尴尬的笑容,「──亲爱的弟弟,你过誉了。」

    她试着打断亚历山卓的意图,但显然亚历山卓决定把戏演到底,不管奥林匹娅丝的表现有多么生硬,不管奥林匹娅丝是不是「逃家」,摩罗西亚国王依然对寄居于马其顿培拉的姊妹表现出了最大的宠爱,这一场宴会更是向腓力提议让奥林匹娅丝出席。

    庞波斯怪不得深得亚历山卓喜爱,不过几分钟就拟好了诗词,接着高声赞美她的双颊、白臂、比蜂蜜要甜的嘴唇,将她比作阿弗罗黛娣……不得不说,十个单词中有六七个她都不懂,这显示对方文学造诣之高。

    亚历山卓乐得在一边旁观她的困窘。

    肉麻的赞美过后,亚历山卓继续问:「三个孩子都还好吧?我为他们准备了些礼物,上回听你说艾吉莉亚平时喜欢狩猎,我带了只獒犬和一把银弓给她……」

    奥林匹娅丝知道这场宴会隐含的政治意义,自签立合约起,马其顿和摩罗西亚不断的向双方展示彼此的友好,宙斯赛会共同参与献祭、摩罗西亚出征雅典时马其顿以骑兵支持以示支持、然后是今日的盛宴──原先所有人都认为摩罗西亚国王会指派使者,或是让王子阿喀德斯作为代表,想不到却是亚历山卓本人亲临培拉,年轻的阿喀德斯王子则作为摄政待在首都多多纳。

    但所有人眼睛都紧盯着她的表现,再加上她个人观感,她不可能对亚历山卓有更多回馈,甚至冷淡的有些冒犯,往往是亚历山卓问一句她才回一句。

    好在之后腓力接手了她的工作,腓力和亚历山卓两人像是过去的战争与摩擦不曾发生,搭着彼此的肩一起喝酒、大笑着,马其顿人和摩罗西亚人暂且抛下了彼此的成见,现场一片欢腾。

    舞台上的戏剧持续孤独的上演着,乐师奏出的优美音乐混在这一团乱局中只是为噪音增加更多分贝,男人们此刻眼中只有酒精和他们口中下流的话题,奥林匹娅丝则是被搁置在角落,宴会到了中间她几乎想要溜走了,她精心打扮却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场饭局中有何用处,或许是一尊雕像,只是这里的人没什么观赏的兴致,她溜走了反而可以让男士们尽情的叫唤舞女享乐,何乐而不为。

    安提帕特依然是还没陷入狂欢的少数人──她听人私底下谈起,说安提帕特比斯巴达人还无趣──安提帕特告诉她,「你可以先离席,我会跟腓力解释的。」

    「谢谢。」不过她怀疑这个提醒是多余的,腓力根本不在意她去了哪里──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正瞪着腓力的方向许久,这让她相当困扰,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心中隐隐有着抹去脸上的妆容、拔下身上所有昂贵饰品的冲动,但她忍住了,也没办法清楚自己为甚么这样的不高兴与难受。

    「奥林匹娅丝,」安提帕特可能知道她盲目的情绪变动何在,但没有点明,「你如果想待着可以再等一会,亚历山大待会就来了。」

    奥林匹娅丝点头后又摇头,「我还是先回去休息──」

    克雷塔斯晃了晃酒杯,但酒意没有其他人浓烈,意识清楚得很,他插入了两人之间的话题,「我不支持你们的作法,安提帕特,你不想再惹恼腓力吧?」

    安提帕特打量了克雷塔斯一会,意味不明的说:「难得你对我的朋友如此热心。」

    克雷塔斯瞪着安提帕特,却说不出辩驳之语。

    奥林匹娅丝直觉克雷塔斯在谋画些甚么,以他这样直来直往的性格来说实属难得,而这样一来一回下来,她也放弃了偷跑的念头,乖巧的继续坐在原位发呆。亚历山大到场之后她总不能要对方继续陪在自己身边,老早就把对方赶走、要亚历山大待在一块,因此她最终也没找到甚么打发时间的办法,直到宴会散场时无聊得几乎要睡着。

    ……

    奥林匹娅丝踏着缓慢的步伐走上阶梯,她可以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水与油渍的气味,不过就在刚才她已经提前让自己的侍女回去休息了,她记得房间矮柜中还备着水壶、水壶中的清水可以用来擦拭身体……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自二楼的小型客厅转到了属于自己房间方向的那条旋转楼梯时,赫然发现醉醺醺的腓力半倚着墙挡住了自己前行的大半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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