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两日,终于到了焉耆镇。日子也到了除夕。焉耆本有一些汉人,便是焉耆本国的人,也早与汉族往来,因此本国人过春节的也不在少数。这时镇上也是张灯结彩,杀鸡宰羊,街头巷尾弥漫着喜庆的气氛。

    士卒们看着这阖家团圆,欢天喜地的情形,心内酸楚,思乡之情愈浓。在客栈里,大伙聚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议论着:“眼下是守岁之时,若在平日,衙门里早放了假。各自回了家,一家子或是围着火盆耍笑,或是在街上置办年货,或是走亲访友,好不热闹。如今赶路赶得昏天黑地,骡马一般苦于劳役,都忘了身为何物了。”

    “看着那刘副尉倒也通些情理,何不求求他,歇息几日,好歹过了初六再走。”有人说道。

    “也是呢,正月初一,骡马歇役。衙门是放七日假。我们还有两个人受了箭伤,行动都不甚得利索,难道不要养一养伤吗?”

    “归年的伤也不轻,这几日疲于奔命,他的元气大伤。我看着,不停下来养伤,只怕会加重呢。不请医调治是不行的。”驼子也叹道。他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归年,此刻面色煞白,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也不说话。

    “不走了。若非逼着我们走,就在路上跑了算了。木大哥,你年长些,有威望,你去跟刘副尉说说。”有人说道。

    木大伏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去说。”

    “本来就有伤有病的。再是又到了除夕,大伙的脚都挪不动了。便是朝中,到了这个时候也要放假吧。好歹过了初六再走吧。”木大伏跟刘副尉求情。

    “若是还在衙门里,自然是放假了。这不是有差事在身吗?出门在外,哪能按平日历法行事。”刘副尉皱眉说道。

    “就是那陆归年,身上受了伤,看着也是气息奄奄的,也要歇息调养一下吧。”木大伏仍然力争。

    “开几剂药方子服了就是了。他前面也受过伤,不是都好了?”

    木大伏有些语塞,还是不甘心就放弃,又说道:“这些士卒们,都不想走了。说是强行让他们上路,或者就在路上跑了……”

    “放屁!”鲍四娘一直在旁边听着没言语,这会儿听得忍不住怒火,终于发作:“谁敢不服或逃跑?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他们长安的家眷须跑不了!必受连坐,祸及满门!”

    木大伏听了鲍四娘的话,也不敢强辩,只拿眼睛瞪了她一下。

    “我看,大伏说的也有道理。”康老儿见他们争执,原本不便插话,这会儿看气氛紧张,便帮着木大伏求情:“我倒不是替陆归年说话,他的伤,不好好治治,伤及性命就麻烦了。再者,一路上大伙又是赶路又是逃命的,人疲马乏,也要歇息一下——满弓易折啊,凡事都要张弛有度。你行事得人心,他们也自然领你的情。日后再管束他们也听话些。”

    康老儿说得入情入理,刘副尉总算答应了。

    “过了初三走!多一日都不行!”

    木大伏千恩万谢的,只差给刘副尉磕头了。

    终于有了几日闲暇,众人喜不自胜。刘副尉不准众人出客栈一步,以防走失,士卒们倒也听令,都在屋里歇息。因康老儿和刘副尉亲近些,康老儿受大伙嘱托,求刘副尉准许他出门,置办些年货、酒食、药品,刘副尉也准了。康老儿拿了众人的钱,自去买办。

    有了酒肉,士卒们欢腾起来,脸上露也了久违的笑容。众人暂且忘了前路所受的苦难,也不去想未来还有多少艰险,只是尽情地挥霍着眼前的快乐,用酒来冲淡心中的烦恼。

    驼子一如既往地关怀着归年,给他递茶递水熬药治伤。归年在安逸的环境里渐渐恢复了精神,能坐起来吃饭,说话了。

    初三那天,阿什玉和归年坐在一处,吃着东西,把酒闲聊着。

    “明天又要启程了。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还跟着父母、兄妹在一处,吃屠苏酒,掷骰子,放爆竹。父亲心性仁厚,别家仆役都是放三天假,我家都给放七天假。阖家上下在一起过年,好不热闹。”归年回忆着长安春节时的快意时光。

    “我们倒没有那么热闹。在长安没有什么亲眷,只有乳母,一个本族堂叔,米司分和我。米司分有妾室,一天到晚被她们缠住了腿脚,倒不和我们十分亲近了。”阿什玉说道。

    “我倒有一句话,憋在肚子里好久了,也不知当问不当问?”归年试探着说道。

    “但说无妨。”阿什玉大方地说。

    “米司分死了,你们回去,怎么跟米国交待?”

    阿什玉淡然一笑,说道:“真正的质子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交待。”

    “真正的质子?”

    “其实,田校尉他们应该早就识破了。是米司分告诉他们的吧。”

    “识破什么?”

    “识破真正的质子是我。”

    归年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为这个真相感到震惊。

    阿什玉拍拍归年的肩膀,把面前的屠苏酒一饮而进。

    “说起来话长了。为什么真正的质子是我?只是米国想保护他们的子嗣吧。于是让一个奴才充当了质子。”

    “那为什么又让你跟着去长安?岂不是涉险?”

    “因为长安太令人向往了,或者说,学习了中原的文化,这点冒险就不算什么了。”

    “米司分死得不明不白啊。”归年叹道。

    “害人者终害己。”

    归年沉浸在这个巨大的秘密所带来的震撼中,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们没有追究这事?以田校尉刻薄的心性,像只蚊子一样,哪里有血他往哪里去。他怎么会放过这样重大的发现?”归年疑惑道。

    “是啊,他原不该放过的。但是,我想,他们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才忽略了偷换质子这么大的事。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问我什么?”归年不解。

    “在你身上,一定还有更令人震惊的秘密吧。他们不喜欢你,却生怕你跑掉了。也许你身上承载着某个特殊的使命,送质子回国只是此行的一个掩护。”

    归年沉默了,自己的使命,自己家庭的传奇般的经历,以至今日纠缠在身上难以摆脱的厄运,从哪里说起呢?自己是并不想隐瞒阿什玉的。这一路走来,他们两人已经像亲兄弟一样,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

    “说起来,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了,我家祖辈都是走西域的商贾……”

    归年的思绪刚要回到遥远的往事——父辈们如何从西域带回了稀世珍宝“王珠”,门突然被打开,驼子进来了,一阵寒气随着被带进屋。

    “你们猜猜,今天我在外面看见谁了?”

    “谁?”阿什玉问道。

    “空空!那个和尚空空!”

    那个怪里怪气的空空?归年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了在莫贺延碛和一个不同寻常的和尚发生的荒诞事情。

    “他在哪儿?”归年问道。

    “在化缘呗。这天寒地冻的,也真是造孽啊。我本来想把他带回来,又怕刘副尉说。我给了他几个钱。”

    “去把他找回来。”阿什玉说道,“那和尚有趣得很。驼子,你带我去找!”

    驼子有些迟疑,归年也说道:“那和尚虽然荒诞不经,倒不是坏人。你们快去找吧。”

    两个人匆匆出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有些见黑了。归年听见有人在敲后窗,忙去打开,却见是阿什玉、驼子和空空三人。

    “让空空从窗户进去。从正门走,刘副尉看见了未准答应。”驼子说道。阿什玉和驼子把空空从窗户托进去,两人再走正门进屋。

    几个人围在了炉火前,空空在火旁烤着冻裂的手。

    “有什么热茶汤,给我喝一点。这些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吸了一肚子凉气,总想吃些热汤水。”空空说道。

    驼子笑笑,自去给他安排。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到你。”归年感慨道,“闲时想想,你这个人,真是又可恼又可笑。偏偏总能遇见你,可是佛家说的缘分吗?”

    “正是呢。让我来算算,我们前世有什么缘。”空空闭上眼睛,正襟危坐,似在冥想。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你可算出来了?我们前世有什么缘?”归年问道。

    “孽缘。”空空答道。

    “怎么?”

    “前世我是一滴砂子,被风吹进了你的眼睛。你揉啊揉啊,拚命地揉,还是没有揉出来。于是你怨我,让你的眼睛总是又疼又痒。”

    归年听得目瞪口呆。

    “可是我也在怨你啊。我本来无拘无束地飞舞,你的眼睛困住了我,让我无法摆脱你的束缚。我们两个互相报怨着,所以今世我们会相遇,然后恩怨交错。”

    “真的吗?”归年听得懵懵懂懂。

    “当然不是真的,哈哈……”空空见归年心思单纯,居然有些信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又骗归年!”阿什玉也被空空的戏谑逗笑了,一拳打在空空肩上,“也没见过出家人这么爱编瞎话的。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说个笑话倒无趣了。”

    驼子进来,端了些滚烫的吃食汤水。空空端起碗,“呼呼”地喝起来。

    “你慢点,当心烫着。”驼子嘱咐。

    “你呀,要是有前世,你一定是饿死鬼。这么能吃。”阿什玉取笑空空。

    “那倒是。不然这化缘饥一顿饱一顿的,我还能这么胖。但凡有吃的时候,我都是把肚子撑得满满的,没有吃食的时候才不至于饿死。”

    四个人闲聊着,窗外的天色已经黑尽了。驼子说道:“差不多也该歇息了。明日又要赶路,还是早点歇下养养精神。空空今晚也睡在这里吧,别人没有发觉,想来也无妨。”

    空空乐得睡在这里,于是脱下衣服就寝。四人就要睡下,归年也把棉袄脱了,就要吹灯。空空却叫起来:“咳,你这个荷包,好生眼熟。前几天我倒见了。”

    空空扯住归年胸前的“骡子”荷包端详着。

    “那是沉香给他做的,一对。”驼子说道。

    “你一定是在沉香那里看见这个荷包了,你见到沉香了,是不是?”归年抓住空空,急切地问道。

    “不是!我在西州见过!”空空回忆着,“也是这样的,骡子荷包,褐色绸子滚金线。寻常人,谁会绣个骡子呢?所以我印象很深。”

    “你在西州哪户人家见到的?”归年问道。

    “那户人家可不一般,是高昌故国的麴氏旧族。他家请僧人做法事,请我,还有另外几个僧人去的。”

    “麴氏?做什么法事?”

    “说他们有一位要紧的女眷病了,已是几日水米不进,人危在旦夕。于是请僧人来念《药师本愿功德经》。因为是女眷,我们也不便相见,就把她最常戴的物件供在跟前,我们对着念经就是了。”

    “沉香,一定是沉香!”归年叫道。

    “你倒说说,关于这个女眷,你还知道什么?”阿什玉问道。

    “嗯,我在那家念了两天经,听下面的仆妇说,这位女眷是主家用了万贯家财买来的。我问她这女眷为什么那么值钱?她说:这位女眷值钱,是因为她会织造,身手不凡,但凡世上有的织物,她都会织。帛既然可以当钱使,所以她的手也是点金之手,凭她的技艺,开个织坊不成问题。想得是挺好,但是这女眷来了以后,却像中了邪似的,不吃也不喝——据说还是个哑巴,也不说话。这下可麻烦了。那堆成山的钱可不是白扔了?”

    “沉香,是沉香!”归年喊道,自己一直牵挂的女人,如今身陷囹圄,怎么不让他急火攻心。不对呀,沉香不是去西州寻亲吗?刘副尉、鲍四娘还有驼子送去的。对,驼子,他也亲自去了!驼子难道不知情吗?

    归年一把扯住驼子的衣领,吼道:“康驼子!你不是也去送沉香了吗?你说沉香找到亲人了!你给我说清楚!”

    几个人的眼睛逼视着驼子,他的脸色灰败下来,嘴里像含了棉花,嗫嗫嚅嚅地只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跟鲍四娘勾结的,对不对?你跟刘副尉他们联合起来骗我们,对不对?”阿什玉质问。

    “我把你当兄弟,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谎,你说什么我都信!连你都骗我,我还能相信谁?”归年悲从中来,成串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下来:“你跟你爹一样,巴结权贵,卖友求荣!你们把可怜的沉香给卖了……”

    “我没巴结谁!我没存心骗你们!”驼子被这些斥责压迫快要窒息,终于开始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喝醉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喝醉了?什么意思?”阿什玉问道。

    “你们都安静下来,听驼子慢慢说吧。”空空劝解道。

    驼子长叹一口气,回忆着送沉香那日的情景:“快到沉香家里的时候,我们正走到集市上,人多,我们都下了马。路边上正好有酒肆,鲍四娘说要置酒给沉香送别,我们就在酒肆里吃了送行饭。我喝多了,就在酒肆的客房里睡着了。等我醒过来,他们已经把沉香送到家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信口胡说,说沉香见到伯父叔父了,还在安西都护府做官,家里还有多少多少仆妇。你编得真的似的!”阿什玉怒不可遏。

    “不这样,你们怎么能放心?”驼子争辩道。

    “你拿谎话来让我们放心?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了?”归年瞪着血红的眼睛斥责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沉香是被卖了。我是真以为沉香被送回了家。我怕你们骂我喝酒误事,也不想让归年牵挂沉香,所以骗了你们……”驼子不敢说这些谎话都是鲍四娘教的。

    “沉香被卖,肯定是在长安就安排好的。”阿什玉推断,“我早就疑惑,沉香这样好的技艺,她主家才舍不得让她走呢。可恶的是非要编个谎话,诓她说送她回本家。”

    “以沉香刚烈的性子,她要是知道自己是被卖的,死活也不会上路的。”归年黯淡地说。

    “照你们这样说,我看,这沉香姑娘应该是想寻短见呢。”空空在一旁分析道,“听仆妇们说,端进去的饭也好,药也好,都原样端出来了,说那女眷一口都不吃。麴家的人怕她死了,硬是掰开她的嘴给她灌了几口米粥,又被她给吐出来了——都说她倔强得很。唉,不知道这会儿她还活着呢吗?”

    “我们离开西州也有十天了。一个人不吃不喝,能撑过十天吗?”阿什玉像在自言自语。

    没有人言语了。屋子的气氛冷如冰室,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忧愁与暗恨在心头滋生,渐渐地凝结成团团如铅块一样的乌云,压人的胸腔里,令人喘息都困难。

    “我要去救她。”归年喃喃道。

    “救?你怎么救呢?”阿什玉望着归年问道。

    “我不知道怎么救,但是我就是要救她。不然,我以后都无法安心地活着。”归年笃定地说。

    “那麴家是深宅大院,寻常人都靠近不得。你怎么进去呢?”空空说道。

    “人是刘副尉送去的。他必是拿了人家的钱,让他把钱还给人家,或者,人家会把沉香放了。”归年猜度着说。

    “我看刘副尉不会答应。这不是他说了算的。空空也说了,沉香卖了个大价钱,这卖家舍得把钱吐出来吗?”阿什玉摇头道。

    “是啊。”驼子也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沉香是从驸马爷家出来的。钱可能已经入了驸马爷的口袋,不是刘副尉说退就能退的。”

    归年听了驼子的话,用怨毒的眼神扫了他一下,驼子羞愧地低下了头。

    屋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驼子早把灯点上了,四个人守着半明半灭的油灯发呆。空空先撑不住了,倒在榻上睡着了,发生闷雷般的鼾声。阿什玉也有些困倦,手撑在小几上打起瞌睡来。驼子自觉亏心,也不敢睡下,陪着归年呆坐着,渐渐也东倒西歪起来。只有归年,眼睛直直地看着地,像化为石头一般,不知道此刻心已到了何处。

    夜越来越深,鼓声响时已是四更。归年缓缓地站起来,找到了阿什玉的寒古剑,举起来就往脚上扎去!“咚”地一声,剑穿透归年的脚扎到了地板上。驼子和阿什玉惊醒过来,看那剑已经立在了归年的脚背上!

    “你这是干什么呀?”驼子扑到归年跟前,见到这阵势,心胆俱裂,抱着归年痛哭起来,“你作践自己干什么?沉香没了,是我的罪过。你也不该折磨自己啊!你要扎就扎我吧。”

    阿什玉上前把剑果断地拔出来,把归年摁在榻上,拿出件中衣,撕成布条子给他包扎上。空空终于被吵醒了,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是惊心,兀自在一边嗟呀不已:“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你为什么自残?是为了沉香姑娘吗?唉,你这样也没用啊,徒增痛苦而已。沉香姑娘是美人不假,但是美人也好,钱财也好,荣华也好,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你是要往前走的,往前走,就不要回头,不要留恋。佛说,缘起即灭……”

    “你闭嘴!”归年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没用,我救不了沉香,我只有这一身臭皮囊。但是她受苦,我陪着她受苦;她被困住,我也不走了留下等她。她的命贱,我的命贱,世上不少我们这两个下贱的骡子,那我们就一起去死!我们无法按照自己的愿望活着,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去死!我们活着的时候任人摆布,死了就可以重获自由。这样可以吗?这样可以吗?”

    归年放肆地喊着,身体筛糠般地战栗着,任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阿什玉不知该怎么劝慰他,安抚他,只有紧紧地抱住他。空空也张口结舌地呆住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魔障了,他宏大的佛家理论,在这个年轻面前失去了说服力。

    驼子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似乎在刹那间有了决断,起身往鲍四娘的屋子跑去。

    他踹开了鲍四娘的房门,一把将鲍四娘从被子里扯出来。尚在睡梦中的鲍四娘遭受如此的暴力,一时间也吓得不轻。待她看清楚是康驼子,不由得怒火中烧:“你疯了,半夜三更的,把我吵醒干什么?我当是打劫的呢!”

    “我只问你,为什么骗我,利用我?我屡次三番帮你,救你性命,你全然不顾。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我怎么骗你了?”鲍四娘怒喝。

    “你们把沉香卖了,还骗人说是寻亲。你编了一套瞎话让我去糊弄归年,现在我里外不是人!”

    “你乱说什么?什么把沉香卖了?你听谁说的?”

    “你还想瞒着!那个空空现就在这里。沉香在西州绝食,半死不活的,麴家请僧人念经驱邪去病,那空空也去了。归年都已经知道了,此刻拿剑自残,把脚扎伤了一只!他也不走了。那‘王珠’,你们别打算找到了!”

    饶是鲍四娘这般刚强的人,听了这些,心也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她颓然地低下了头。

    “这个沉香,还是那么刚烈。可是这怪我吗?”她抬头看着驼子,开始为自己辩解,“是我把她卖了的吗?我还不是任人摆布,不然跟着你们在这荒郊野地里面跑什么?”

    “你为什么要我帮着你骗人?说沉香寻到亲人,多么多么好……”驼子满腹委屈,哭喊道。

    “你们不是也在骗自己吗?”鲍四娘反唇相讥,“以沉香这么好的手艺,哪个主家会把她白白放走?你们不也是商贾人家吗?你们不懂奇货可居的道理吗?你们也不相信替她寻亲的托词吧?可是你们还不是眼看着她被送到西州了?其实在你们心底,早就知道这个是谎言,可是你们还不是任其发展?为什么?因为没有人能改变它!改变早就被安排好的命运!所以你们也在自欺欺人,宁愿相信沉香是去寻亲的。相信这个谎言,心里会好受许多……”鲍四娘也流下了眼泪,因为她是沉香是同病相怜的,都只能逆来顺受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你们吵闹什么呀?三更半夜的!”刘副尉进来查看,揉着惺忪的眼睛责问两人。

    驼子低着头没有理睬他,鲍四娘答道:“沉香快死了。那个叫空空的和尚来说的。”

    “空空?那个装神弄鬼的和尚?到底怎么回事,他跟沉香怎么扯到一起去了?”刘副尉冷峻地问道。

    鲍四娘把驼子刚才说的原委转述了一遍。刘副尉听完,说道:“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说的话,你们也相信?在莫贺延碛,我就看他不地道,把田校尉骗得五迷三道,最后还疯了。你们还要相信他的话吗?”

    “他在这件事上说谎,有什么必要呢?”驼子按捺不住气愤,说道:“他说沉香就在麴家,人家现在为了救沉香性命请医请僧救治,已是闹得阖府上下沸沸扬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外人都要知道。你若说这是假的,那就准我去西州探探虚实。”

    “你也疯了吗?你是干什么的?沉香好与歹关你什么事!”刘副尉斥道。

    “归年的好歹就关我的事,也关你们的事!他现在把一只脚扎伤了,他不打算继续走了!”

    “你们要挟我?没有王法了!我把他拴到马背上也得要他走!我厚待你们,你们就道我好欺负?”刘副尉喝道。

    “那你只有拴个死人了。归年说,他救不了沉香,但是可以陪着她受苦,甚至陪着她去死。今天他可以扎在脚上,明日就可以扎在身上!”驼子一字一句,口气强硬地说道,“你们也该记得在青石关的时候,他为救沉香挨刀子都不怕。”

    “反了,都反了!”刘副尉气得一屁股墩坐到榻上。

    “我们是该去看看沉香。”鲍四娘缓和了声气,凄然地说:“她和我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妹。她若是死了,我心里也会不安。”她又摇摇头道,“唉,我不知道,她这个人,怎么倔强到如此地步?!是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她一直都是这样,外表弱不禁风,心里面有一股子傲气。其实,西州的归宿并不坏……”

    屋内片刻的沉寂后,鲍四娘开口对刘副尉说:“你准了吧——为了保全陆归年的性命。再者,麴家也必是不希望沉香死,或者我们去了可以劝劝她……”

    刘副尉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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