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彦泽看着齐慎进屋后, 没有直接回到宣政殿附近专设给官员们歇息的地方,而是一个人在寒风里?站了片刻。
    他试图独自消化胸腔间激荡的情绪。
    那种激荡,源自于再次亲身经历了朝廷的一场巨变, 也源自于自己即将踏上?曾经最向往、最憧憬的那条路,同时, 还夹杂着几分无端而微弱的迷茫和彷徨。
    也许,就?是在这种难以理清的情绪, 催动着他的脚步最终转了方向,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昔日的另一个权力中心, 如今越发显得?门庭冷落,连守门的内监都只剩下一个。
    等几日后,新君继位, 从这里?离开, 这里?便要?陷入长久的, 也许是十几年?, 甚至二十年?的沉寂,直到下一位储君诞生,入主此处, 才会再次恢复人气。
    “傅大人, 这时候就?过来了,可?是来看望靳将军的?”守门的内监从门房内迅速出来,挫着感受到寒风的手?,面带微笑, 好声好气地询问。
    他大约也感受到了宫中不同寻常的氛围,对自己的前程正感到渺茫,言谈举止间,颇有些?无奈的感慨, 见傅彦泽在这种时候,仍如此频繁地往来东宫,心中已自发将其归入“自己人”中。
    其实傅彦泽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见他这般问,便点头答道:“正是,敢问内官,今日太医可?有来瞧过?”
    内监一面向一旁让开道,一面笑着答道:“瞧过了,想来情况是不错的,尤总管说了,傅大人是东宫重臣,当来去自如,大人快进去吧,外头冷,奴婢就?不耽误大人的工夫了。”
    他说着,朝着某个方向虚虚指了一指,示意其走小路。
    先前尤定已交代过,这几日,傅大人过来不必阻拦,只是不要?大张旗鼓,尽量让他走小路进出。
    傅彦泽心领神会,按着内监指的方向快步行去。
    一路上?空空荡荡,几乎不见人迹,一直到靳昭歇的那间屋子附近,才远远见到尤定。
    看来那个女人也在。
    她?累了一天,又在宣政殿中看了那么一出,回来之后还要?安抚两个孩子,应当筋疲力尽,却还要?来这儿看望靳昭,傅彦泽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尤定一看到他,便笑着迎上?来:“傅大人!可?是过来看望靳将军的?如今穆娘子正在屋里?,等了好一阵子,靳将军才醒,想必还有话要?叙,劳烦傅大人到屋里?暂歇稍等。”
    大冷的天,自不好让人在外面等,便他这样伺候人的内监,衣裳里?也带着暖炉,在掩了一半门的小隔间里?听候召唤。
    傅彦泽只好依言跟着他进了紧邻的一间小屋,经过那道紧闭着的门时,他的目光忍不住瞥了瞥从里?头透出来的明黄的灯光。
    “这儿有热茶,”尤定没有久留,斟了一壶热茶留下,便出去了,“大人用些?。”
    屋里?很快静了下来,除了外头忽高?忽低的风声,一切都如死了一般寂静。
    傅彦泽独自在榻上?呆坐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冬夜寒风的呼啸声中,慢慢分辨出别的动静。
    那是女人温柔的说话声。
    -
    “还要?不要??”隔壁的屋子里?,云英一手?捧着一碗熬得?极碎的羊肉汤饼,另一手?则拿着勺,在碗里?搅动一下,舀出一勺来,仔细吹了吹,又递到靳昭的唇边,“还是再用两口吧,你近来消瘦了许多。”
    靳昭没有说话,目光有些?为难,但见她?已舀了过来,到底还是就?着她?的手?,一口吞了下去。
    他白日又昏睡了许久,大概是这几日太过煎熬,他这一觉睡得?极沉,再不似先前那般,时刻警惕着,就?连云英进屋,守在他的床边,他都不曾察觉,直到两刻前,才自然醒来。
    他不知她?在榻边到底等了多久,问她?,她?只说才来不久,可?他分明在睁眼时,看到她?忍不住掩着秀口打哈欠的样子,双眼都熬得?泛红了,怎么会不久?
    此刻,他简单梳洗过后,靠坐在软垫上?,由着她?一口一口喂汤饼,就?这么吃下去大半碗。
    其实吃了小半碗,便已饱了,毕竟,他这几日不时发烧,整个人昏沉无力,除了汤药,便只饮了些?米汤、鸡汤,根本没吃过什?么东西,胃口自然小了许多,与往日不可?比拟。
    听到“消瘦”二字,他的目光不禁往一旁架在案上?的一面铜镜望去。
    镜中映出他憔悴无比的模样。
    胡子拉碴的面庞上?,颧骨凸出,眼圈虚浮,发丝亦干枯而杂乱,哪还有平日的半分英武之气?
    而反观她?,怀着身子,虽也有几分憔悴,可?面容饱满,底色亦是白里透红的,整个人宛如一朵娇养在温室之中的富贵花,竟让他一瞬间觉得耀目,不敢直视。
    “好了,”他又吃了两口,实在有些?吃不下,总算再次摇头,“已够了,再吃便该腹痛了。”
    他试着含笑用轻松的语气同她?说话,可?嘶哑的嗓音听起来仍有莫名的凄苦感。
    云英自然感受到了他的意图,心中发酸的同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收回双手?,身子朝他的身边挪近半寸,自己捧着那剩下的小半碗汤饼吃了起来,丝毫没有嫌弃与避讳的意思。
    “今日便罢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一点含糊的鼻音,“明日可?要?多吃些?。”
    靳昭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片刻后,只道了一个“好”字。
    他到底无法拒绝她?的好意。
    听到他的回答,云英似乎一下高?兴了许多,抬头冲他露出温柔的笑容,默默吃完那小半碗汤饼后,将碗勺搁回食盒里?,便重新坐回榻边,自然地拉住他的一只手?。
    “我如今的胃口大了许多,”她?的面色因汤饼的热度而变得?更加红润娇艳,“竟半点也没吃饱,一会儿还要?再加餐一顿才好呢。”
    靳昭麻木的手?心里?像被忽然塞进来一团柔软,慢了一瞬,才感受到温热细腻的触感。他本想收回自己的手?,可?也不知到底出于何种心态,竟就?那般收拢五指,将她?的柔荑包裹起来。
    他似乎能察觉到她?掩在平静表面之下的复杂情绪。
    说是喜悦、欢欣,也不尽然,似乎还有说不出的心酸与感慨。
    他紧了紧五指,沉声问:“近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英一听他问,便觉鼻尖一酸,抬眸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今日在宣政殿中议了新君之事。”
    靳昭的目光一凛,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无恐惧、忧虑的情绪,这才问:“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吴王……是否遭到了齐大人他们的反对?”
    他虽远离中央朝廷已有一年?之久,但大体的局势还算清楚,尤其过去那么多年?,他一直身在其中,很快便能摸到端倪。
    云英点头:“齐大人要?等我腹中孩儿出生,知晓是男是女,再拥立新君。”
    靳昭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齐相公是殿下的恩师,感情非同一般。”
    接着,他看着她?的双眼,问:“但吴王殿下没有答应,最后结果?也未让齐相公如愿,对不对?”
    云英再次点头:“吴王拥立阿溶为新君,齐相公他
    们也答应了,登基大典已在筹备之中。”
    靳昭被她?的话惊了一惊,随即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认真?地看着她?,想要?辨别她?的情绪。他总觉得?她?看起来不算高?兴,甚至还有些?沉闷。
    这种沉闷,似乎并?非因为她?想要?为自己腹中孩儿争一争,最后希望落空而感到的失望,而是有别的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透不过气来。
    他握着她?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揉至她?的手?心,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这是发自内心的自然反应,没经太多思考,更没什?么目的。
    云英仿佛受到了触动,指尖动了动,待他手?心、指节间的粗糙感传递过来时,她?的眼睛眨了眨,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
    “是我,”屋里?仿佛忽然静了下来,她?轻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格外突兀,“这个结果?,是我在其中主动促成的。”
    话匣子一开,便再难收回,她?干脆老老实实,将自己这几日里?,从打探消息,到笼络傅彦泽,再到应对吴王怀疑的过程,一点不落地对他说了出来。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里?的重担,如今说出来,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
    “你会觉得?我是个心思深沉、满是算计的恶毒女子吗?”她?被他握着的手?开始觉得?紧张,仿佛担心下一刻,他就?会因为看清了她?的真?实模样而对她?失望透顶。
    “为什?么这样说?”
    云英目光垂下,看着他的手?背,忽然发现他手?上?的皮肤有几处泛着异样的光泽,那是冷热交替后,要?长冻疮的样子。
    “其实,早在殿下咽气前,已替我在吴王面前争了活路,吴王也答应了,不会为难我和腹中的孩子,或者,即便没有此事,我想,吴王也不会对我和腹中的孩子赶尽杀绝——我没有性?命之忧,却还是偷偷地谋算,踏入了这盘棋中。”
    她?想,大多数人,不论?男女,都不喜欢心机太深沉的女人,若这个女人还试图染指国家大事、朝廷局面,便更是罪不可?恕。
    从前,萧元琮是第一个看透她?本心的人,他喜欢她?的聪明与贴心,所以能容忍她?无伤大雅的算计,她?总觉得?萧琰也是如此。

章节目录

华服之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欲望社只为原作者山间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山间人并收藏华服之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