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有些呆,又有些凝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关云霁说着会回来,就是想着要回来守着他的,从南境跑到西境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想法。往后天大地大,是易容改名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反正他要把剩下的时光都花在顾小灯身上。
    他不知道顾小灯有没有感受到他的意思,好在他最终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只说:“啊……好的,但你小心一点。”
    说着又强调了一遍:“关小哥,一路小心。”
    关云霁由衷地笑了起来,想抱他但有点怂,于是改成抓住他的手握一握,随即暂时和他分头行事。
    顾小灯往枢机司而去,他暗自朝高鸣乾所在的褐赋坛去。
    顾瑾玉之前找过他和苏明雅,为了拆分千机楼的各个任务,那厮让他去搞金罂窟,让苏明雅去看管高鸣乾。关云霁捏着鼻子,心想干他祖宗,姓顾的少来指手画脚地干涉他的行止。
    苏明雅八九不离十也是一样的想法,两人私下调转了任务,金罂窟让苏明雅和他的人去搞。他知道苏明雅也想去那个据说炼制出了药人的药窟,毕竟姓苏的身体好似脆皮,有痨病一样,弱得要命,那药窟里也许会有他想得到的续命东西。
    至于高鸣乾,于公于私,关云霁原本都想杀了这个血缘上的表哥,既是为了晋国的安定,也是为了了结私仇。
    但这个想法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改变了。
    高鸣乾把他手上持有的先帝遗旨展开给他看了。
    关云霁这些年在暗中效命女帝,知道女帝高鸣世登基八年以来,世胄之中一直流传有其皇位不正的说法,有鼻子有眼地流传着高鸣乾手上有传位诏书。
    关云霁当是反对女帝的党派暗中生事,盖因他当年作为高鸣乾的母族一脉,也曾数次身在皇室的漩涡中,先帝的放权举动、传位讯息并不隐晦,就是属意当时的皇太女高鸣世。
    但他没想到,高鸣乾手上还真的有传位诏书,先帝明明白白地写下,传位于二皇子。
    这是第一封遗旨,还有世无所知的第二封——先帝临终前指示他,倘若皇位不得,便逃亡西境。
    高鸣乾拿出遗诏,徐徐地和他说话:“这第二封诏书,我先前只给如慧看过,云霁,你是第二个,这世上第三个知道这封旨意的人。
    “我花费了这许多年的时间才想明白,父皇为什么让我夺嫡不成就到西境来。
    “西境么,百年以来都是晋国的肉中刺,国力不足时,师出无名时,中枢要想发兵来镇压西境就做不到一蹴而就。
    “来到我们这一代,晋强兵壮,父皇他们定然觉得时间已到,这时候把西境收拾了。只是云氏这群反贼做的逆行向来隐蔽,发兵差一个凝聚中枢的理由。
    “所以父皇给了我一个皇位的诱饵,却不给我能和皇姐抵抗的兵权,还指示我到这西境来,顺水推舟地让我和千机楼的反贼沆瀣一气,唯有如此,我才能收拢一点和皇姐对抗的实力。
    “我在西境越过火,中枢就越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发兵过来西伐。皇姐么,于公于私,都想让我死。她在位期间,定然会集结精锐的兵力来讨伐我,在这讨伐我这个逆党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就将西境也镇压了。
    “我高鸣乾,如今烟毒缠身,身败名裂,妻离子散,盖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只是一个中枢为了镇压地方而养出来的棋子。”
    关云霁无法言说当他知道这个真相之后的感情。
    高鸣乾是棋子,背后的关家就更不必言说。
    “千机楼一被拔除,我的性命大概也就到头了。云霁,说实话,我并不想死,至少不是在这里死。我私下和顾瑾玉交易,可惜他不是能信任的人,恐怕他只想着让我五马分尸。”
    高鸣乾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充满了一种自暴自弃的笑意。
    “云霁,其实你也是来杀表哥的,对吧?也好,死在自家人手上,也好过把这大好头颅送给敌人去邀功的好。只不过,我还有一个遗愿,死前不能看到如慧为我生的孩子……我死不瞑目。”
    那夜长谈已过去了大半个月,关云霁至今想起来,仍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高鸣乾是他憎恶的血亲,可他……到底是血亲。
    顾如慧和高鸣乾的孩子被千机楼炼制成了药人,如今就在千机楼北面的林碑里,苏明雅一直尽心尽力地为顾小灯会绘制千机楼的地图,除却云氏中人,就只有顾小灯通晓最佳的路线了。
    关云霁到底仔细记下了从褐赋坛到林碑的路线,决心成全高鸣乾和那小孩的父子情分。
    此时已经是午时,按照顾瑾玉的行动,午后千机楼的数重机关门都会打开,牢山外的顾氏军队和以张等晴为首的江湖派系都会蜂拥而至,顾瑾玉是没有多余精力来处理高鸣乾的。
    关云霁迅速抄近路朝褐赋坛而去,高鸣乾正在顾苏两派人的看守当中,他们和苏明雅私下做好了交易,此时到场以暗号相对,苏明雅的人便协助着高鸣乾和关云霁压制住顾氏的人手。
    “二殿下,走!”
    关云霁和其他高鸣乾的下属带出他,趁乱前往林碑。
    高鸣乾在半途中笑着朝他道谢:“云霁,多谢你。”
    “不用说这些了。”关云霁绷着脸,“我也只是想看一看表侄子什么样,小孩的名字叫什么?”
    “咎。”
    “什么?”
    “过错之意的咎。如慧说就取这个名字。”
    关云霁一时在路上哑然。
    每个人的名字都有不小的意义,取得好就像祝福,取得不好就像诅咒。
    他实在不知道顾如慧怎么忍心给小孩取这么一个名字,也不明白高鸣乾怎么接受下来的。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此时要紧的是赶向目的地。
    林碑是千机楼最北的边界,通往林碑的路程有些漫长,即便是抄近路,紧赶慢赶也得将近一个时辰,路上又还有些守卫的难缠死士,一直到午时将尽,关云霁才看到了一片耸立的石林和缭绕不散的薄雾。
    关云霁擦拭过鬓角的汗水,冬雨已经停了,午后的阳光正亮,他的视线穿过灰色的石林,隐约还能看到远处的连绵黑山。
    这时他想起了顾小灯之前对他说过的出逃线路,说来也巧,林碑就是顾小灯小时候得以逃跑的非正规路线。
    顾小灯当时还在他手心里比划路线,带着悲悯和忧虑,好像生怕他在千机楼里被搞死。
    怎么会呢?他不会有危险的。
    关云霁这么想着,转头朝高鸣乾说:“二殿下,我们到了。”
    高鸣乾眼里看着的是林碑外的黑山,他点了点头,又朝关云霁道了谢,随后抬起了右手,似乎是要做一个什么指令的手势。
    关云霁还没看清楚那手势是什么,高鸣乾的下属便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然而变故忽然在此时发生,天空中飞过一道闪电似的青黑色身影,落下了海东青尖锐的呼啸声——一支玄铁箭矢就在这呼啸声的掩护里破空而来。
    高鸣乾右手还没做好一个“杀”的手势,就被那玄铁箭矢刺穿,其力度之大,直接让他险些摔倒。
    关云霁悚然,和高鸣乾的下属们同时拔剑,众人惊惶地看向箭矢的方向。
    青灰色的石林中传出了一阵脚步声,为首的人一身衣服黑红相间,双眼漆黑,唯独他手里有弓无箭,显然刚才的冷箭是他发的。
    关云霁看着顾瑾玉从那薄雾里出来,一时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厮怎么在这?!
    顾瑾玉脸上还戴着玄铁的面罩,腰间佩着玄漆刀,鹰隼似的盯着高鸣乾:“既来之,则安之,二殿下,别走了,继续留在这做客吧。”
    高鸣乾沉默了片刻,最后只是轻笑着换成左手拔剑:“你把我儿子也杀了?”
    “嗯,剁成肉泥了。”顾瑾玉轻描淡写地再抽一枚玄铁箭,这一次箭矢上坠了小型的破军炮,“如果你不自寻死路,还能分一杯你儿子的肉羹。”
    话落,箭矢破空而来,关云霁紧急避开,还是被那爆破的声音震得鼓膜颤栗。
    两方人马的军备根本不是同一个水平,关云霁眼睁睁看着己方的人越倒越多,脑海中浮现出顾小灯叮嘱过的路线,情急之下,只能且战且避地带着高鸣乾一行人退进薄雾里,往那逃亡之路上奔赴。
    顾瑾玉带着亲信一路追杀,恶鬼似的穷追不舍,头顶的海东青盘旋不去,全都像是无常的鬼影。
    关云霁倚仗着身法屡次避开了玄铁箭,那玩意杀伤力大,但破空而来的声音着实不小,只是他避得开,高鸣乾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经年烟毒侵蚀下,身体早已不复当年的矫健。
    箭矢一箭箭而来,穿过高鸣乾的发顶和耳边,在他们勉力快要逃出射程范围时,四支木箭无声地闪射而来,准确地钉住了高鸣乾的双肩和双脚。
    关云霁挥剑掩护,情急一下喊了一声表哥,薄雾中飞来箭矢,以及传来顾瑾玉的森然声音。
    “二殿下,关大公子,冬猎好玩吗?”
    关云霁的手一顿,险些被一箭穿喉,这一箭闪过他耳边,穿过了高鸣乾的胸膛,他再不能奔逃,倒地不起了。
    关云霁用余光看着这一幕,脊背爬上一层寒意和悲怆,他想,姓顾的疯狗是真的想在这把他砍成烂泥,他怕是无法再回到顾小灯身边了。
    绝望之中,求生的本能熊熊燃烧,关云霁依照着脑海中的线路,向千机楼之外疯狂奔逃,身后的疯狗一路追杀,他冒着箭矢跑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终于跑出了千机楼的边界。
    然而林碑里还有能借以闪躲的天然石林,一跑出林碑,周遭一片空旷,彻底暴露在了射程之内。
    关云霁几乎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听觉因身体机能的极致调动而变得极其灵敏,他听到拉开弓、把箭矢别上弦的声音,等死的那一瞬间,远处的风中传来一声呼唤。
    “顾瑾玉!别杀他——!”
    关云霁猛然睁开眼睛和转头。
    那是顾小灯的声音。
    他这时也不该在林碑,他应该在枢机司,他为什么会追到这里来呢?他口中所喊的不愿见其死亡的人是谁呢?
    关云霁看不到嘶喊着的顾小灯,只看到不远处的顾瑾玉也在转身,黑石似地定了一两秒,他就把弓箭丢给一旁的亲信,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关云霁吐出涌到喉间的一口血,略显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顾瑾玉的亲信也都全部转身,再没有对准他的箭矢了。
    他想活下去。
    顾小灯也希望他活下去。
    他知道如果想安全地活下去,现在就应该头也不回地向牢山外跑,顺着路线,远离这方混沌天地,远离护食的疯狗。
    但关云霁还是没有多少犹豫,擦了擦嘴角的血,他朝林碑折返,朝顾小灯的方向而去。
    他掩到一柱石碑后,眯着眼眺望远处。
    顾小灯就在一口小池塘边,后背上背着一个小孩,他在风中仰着头,摇头晃脑地和顾瑾玉说着什么,海东青在他们周围翻飞。
    顾瑾玉低头摸了摸他的脸,看动作像是要把他背到背上去,顾小灯便侧身示意自己还背着小家伙,小孩看起来很亲近他,不亲顾瑾玉,伸出小手呼了顾瑾玉一下。
    顾小灯大约是笑了,掂了掂小孩,招呼顾瑾玉走,顾瑾玉像只好大的狼狗一样跟着他,跟了没几步,三下五除二地把他连同小孩背到了背上去。
    三个人,叠叠乐似的。
    顾小灯的一声“嗷”远远地传了过来。
    关云霁在风中怔怔地看着,脑海中忽然想起和他的初见,那时节,秋末冬初,他在顾家的跑马场里跑马,路过刚到顾家不久的顾小灯时没有搭理他,马蹄扬起的尘沙兜了顾小灯一脸,把他脸上挂着的笑容扑灭了。
    他那一声开心的,没叫出口的“关公子”便没了下文。
    半晌,关云霁眨了眨眼睛,头也不回地朝着顾小灯的方向追去。
    第170章 众
    轰隆作响的十一月十五翻过页,千机楼从一日剧变中醒过神来,像一个出了故障的金属巨兽,惶惑地卡在新旧交替之中。
    不多时,归来和新来的年轻人接过了它的心脏,对着它修修补补,收拢着残局,整顿着新象,近乎拖家带口的,驱策着它嘎吱嘎吱地继续往前走。
    转眼间冬去雨停,又是一年新岁时,云散寒雨尽,洪熹九年的钟声从远方沿着阳川传来。
    除夕黄昏,新任的楼主待在一间简朴的书房里,热火朝天地翻看一大堆书信,都是西境之内各个重要之人,或者紧要门派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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