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街地下夜市规矩森严,时不时便能看到街上有披着灰袍的巡街人,提着灯巡查四方。凡是被他们拿住了把柄的违规者,不死也得脱层皮。
    要想在这样一个地方打探消息,可谓是天方夜谭。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千机阁就是其中一个。
    入此阁者,皆需身怀绝技。
    千机阁会判断来者的技艺价值几何,酌情降低其人所需支付的酬金。但是交易若顺利完成,所提供的消息或物品对客人有所用处,那千机阁往后有所求时,便有权让客人出手相助,哪怕天涯海角,亦能找到。
    “这规矩是阁主定下的,真是一个怪人,却足见其本事不小啊。之前听说有几个来这里打听消息的,得了好处,后来被请帮忙时不认账,没两天就暴毙而亡。”司宴朝两人介绍完,末了又补充了那么一句。
    “我倒是觉得这法子挺有趣,”方宁表现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而后却眯起眼睛盯着面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少年,心生警惕,“不过,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
    “我自然也有自己的路子。”司宴一脸坦荡的来到石阶前,他率先迈开步子走了上去,一手推开门,回望两人:
    “进来吧。”
    千机阁外观看不出什么玄妙之处,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浮雕悬空,雕刻着漫天神佛;穹顶明烛,映出了八方壁画;彩绘瑰丽,绘制成九州鬼怪。
    方宁与沈昱一眼就被这样奇异魔幻的结合吸引住了目光,久久凝视着,无法自拔。
    “敢问三位莅临千机阁,是为何事而来呢?”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自上而下的传来。
    循声望去,一位白衣的蒙面青年身姿挺拔的从角落楼梯上缓缓走下来。
    三人见到来者,浅浅地对他行了一礼。
    蒙面的白衣青年还了一礼,目光慢吞吞地扫过三人,最终停留在方宁两人身上,款款道:
    “我们阁主有吩咐,千机阁只与有能力的人做生意。若如二位没有拿出手的技艺,请恕千机阁不予接待,当然——有时候黄金万两也是种能力。”
    这话和司宴方才说的不差,方宁余光瞥向沈昱,率先站出来,自信道:“不才,略通术数,可以为郎君算上一卦。”
    “千机阁阅人千面,见过些会占卜之术的客人,但无不夸下海口,自打脸颊。玄门之妙,非常人可窥。”白衣青年语气温吞,讥讽十足,话里话外不过是给个面子应付一句,心里头已经打定了要赶人的主意。
    他随意地做了一个手势,“请娘子为我占。”
    司宴诧异的扭头看向方宁,“哎,想不到你还会这个,待会儿给我瞧瞧。”
    方宁见此,顾虑着对方先入为主的不屑,恐无法有力说服,或其答对也说答错故意刁难,转而改了主意,微笑道:
    “我本想为官人占命理,算上一卦。可又想,毕竟存在碰巧或蒙对的可能,千机阁或许看不上这般江湖术士的老生常谈。所以,我决定以太乙神术为贵阁占卜凶吉。”
    她根本没给白衣男子面子,言外之意是你个人不配让我来算。
    这般自信与凌然,不禁让白衣男子侧目几分。
    太乙神术多用来模拟大道运行,生于黄帝战蚩尤时,乃上古三大秘术太乙、奇门、六壬之首,非天资、缘分恰合者不可学。
    身为同门的沈昱,跟着师傅许久,压根就没见过太乙神术有关的半个字。
    这是多偏心啊。
    沈昱撇撇嘴,委屈的瞄着欲开始掐算的方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想看看这门神技如何运行。
    方宁发现沈昱的小心思,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干脆道:“师傅说你适合做学问,不适合太深奥的。”
    ......
    沈昱轻哼着别过头,不看了。
    所谓神技之运行,并无多奇特,因精通者,在于心,而非在于形。
    “而今时节已过秋分,理用阴遁。阴遁笫一局太乙始于九宫。逆行九宫,不行中宫,”方宁闭目起局,默默念决,“北极为体,北斗为用。岁当甲子,甲戌月,乙巳日,辰星入七宫。七宫坤人门主益州。为和。”
    须臾之间,她睁开双眼,已有分辨,盯着白衣男子顿了顿,见他肢体显然紧张起来,才微微一笑,启唇道:“看来贵阁自设立起便一路顺风顺水,虽有些阻碍,却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
    白衣青年见她笑了,心底不由觉得被戏耍,等方宁说完,也不过是轻蔑的冷哼一声,正要反驳她讲的全是含糊其辞,又被方宁出声止住。
    “不过,明年三月,将有大变故,非利好之势。你们可要小心了。或者说此时此刻,你们阁中已隐隐露出派别分裂之相。”方宁话锋一转,朝他淡淡一看,“恐怕贵阁来年不利,岁入大凶。”
    “一派胡言!”
    白衣青年闻言情绪显然失去了控制,朝她厉声吼道。
    可他的眼睛遽然撞上了方宁薄凉平淡的双眸,蓦然间噤了声。
    方宁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微啜了一口,等他平静下来,才放下手中茶杯道:
    “经我之口,没有妄言。”
    “我观你身形,许是二十八岁上下,丙申年生人,”方宁上下扫过他两眼,接着说,“生辰则在丙申月,癸亥日。三年前,你虽然一直康健,但去年父母中有一人病逝。你遗传了病故亲人之旧疾,如今已多次显出,暂无良药可医。”
    “家里祖上行商,但到你这脉已然式微,不能给你多大助力。然而你自幼聪慧,大抵是武艺过人,只是脾性大,行事容易操之过急。你若有妻子,多是已然病逝。”
    听罢此言,白衣青年身形瞬间像是被人定住了似的。
    片刻,他才心甘情愿地俯身下拜道:
    “娘子说的不错。此前多有怠慢。”
    然而他刚说完,脸上却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只是术数这种东西实在是玄之又玄,请娘子等一等,为我阁中人再算一卦。”他摇起墙边的木铎,从楼上再召来一人。
    来人身高与青年相仿,衣袍宽大,看不出明显身形,只是朝几人揖手说了自己的生辰,岁数倒是颇为年轻,是个与司宴岁数相近的少年。
    方宁仅默念了一遍来人所说的日子,便轻笑道:“二位真会戏耍人啊。生辰八字来说,如果他是个男子,应已夭折,只有女子才活下来。声虽为男,我当唤娘子才对。”
    听闻方宁此言,来人款声下拜,恭敬地开口:“娘子明察。”
    少年这回的声音竟换成了一个女子!
    当下,无人不对方宁心悦诚服。
    “既然技艺展示过了,那么接下来千机阁应能与我们谈生意了吧?”方宁也不啰嗦,看向二人。
    千机阁二人面面相觑,踌躇之间,白衣男子上前一步,向方宁两人拜言道:
    “娘子技艺果然高超。只是二位是结伴入阁,恐怕另一位客人也需一同略施一手。”
    沈昱听完并未回话,撤身后退一步,掀袍而动,翻手之间,掌心摊开,上面立着一方木匣。
    眨眼间,木匣发出细微的咔咔声,指间微微拨弄两下,立刻变成了一张小弩弓。再一反手,木弩化作匕首,有薄刃从中弹出。沈昱将匕首旋转指尖,停下时,又变为了一只木鸢,手臂一动便振翅而起,巡空掠过。
    须臾间,案上瓷杯应声而碎,木鸢重新飞回沈昱手上,停在掌心,自动变回了那只木匣。
    沈昱收回机关小物,略作一揖:“无他,不过是一些奇技淫巧吧了。”
    阁内一时没了声音。
    一旁的司宴看得目瞪口呆。
    “这回总可以了吧?”方宁笑吟吟地问。
    “请,阁下请说。”白衣青年语气恭敬起来。
    不过,在得知两人想要查寻几月前《天魔仕女图》的买主后,给出回应却颇为难堪,直言夜市鱼龙混杂,浑水摸鱼之人不在少数,况且还不知具体时日,寻找难度剧增,恐怕爱莫能助了。
    白衣青年将三人送到门口,诚恳至极道:“但我们定会不遗余力的寻找。无论找到与否,此单都不会收二位的酬金。只望来日阁中有难,两位能前来相助。”
    白来一趟。司宴有些气馁和不好意思。
    但方宁二人倒无所谓。
    三人走出千机阁,沿着之前的路往回走。
    折腾一夜,多宝街的夜市也到了闭市的时候。灰袍的巡街人已经敲着锣鼓开始赶人。
    爬上漫长如夜的幽暗石阶,暗道口的老者已经在静室内等候他们多时。
    三人掀开店铺后门的帘子偷溜出去,此时尚且长夜未央。等走到原来的墙根,换下面具和黑袍时,方宁二人才忽觉四方明亮,颇有重见天日之感。
    方宁舒展身体,脑子里重新想起了香思锦的事,打定主意等到天明时去叶府打听一番消息。
    司宴领着三人重新在小巷里绕起路来,天方浮白,街上静得发冷,不时能听到枝头传来鸟鸣声。
    秋日寒风萧瑟,风卷无人,枯叶落地。
    司宴嘎吱一脚踩上落叶,就要走上街头,却听有人声从街的另一边响起,却见两人着素缟麻衣,活像在服丧,手里不知拎着什么报丧的东西。
    方宁眼疾手快,拉住其中一个报丧人:“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吓了一跳,见到方宁是个女子,才缓了口气,镇定心神,回她了一句:“是叶府的那位——香思锦的那个叶府。他家的老爷啊,昨儿夜里死了!”
    “因何而死?”方宁一边追问,一边心道倒霉,想什么什么就完蛋。
    “虎仙报复。索命来了。”报丧人急匆匆撂下话,甩下三人,快步赶回同伴身边。
    “你们还不知道吧。”司宴唏嘘着感慨两声,讳莫如深的告诉方宁、沈昱,“外面都传,叶老爷叶青忠在白虎山救了一只虎仙的幼崽,得虎仙所赠秘方,才制出了香思锦。穿上香思锦的人,可容光焕发,皮肤滑嫩,香风环绕,更有人传言香思锦能延年益寿。”
    方宁不以为然,“既然是白虎报恩,又怎会反噬呢?这其中定有问题。”
    “谁说不是呢?不过呀,从今后,叶家在衣服锦缎的竞争中,难拔头筹咯。”司宴的话中带着喜气儿,与街尾传来的报丧铜锣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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