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便去!”刘克庄立马飞奔出了客舍,朝提刑司赶去。
    “辛公子,”宋慈又道,“请你守住房门,在乔大人到来之前,不准任何人踏入房中半步,就算是府衙的官吏差役,也不许进!”
    辛铁柱应了,立刻去到房门口,魁梧雄壮的身子往那儿一站,闻讯赶来的客舍伙计和住客围聚在外,不敢近前一步。
    提刑司就在城北,离锦绣客舍不算太远,没过多久,刘克庄便带着乔行简赶来了。乔行简带来了文修和武偃,以及包括许义在内的十多个差役,一到现场便封锁了行香子房,又吩咐所有伙计和住客在接受查问之前不得擅自离开,随后进入行香子房,来到韩絮的尸体前,着手准备验尸。
    宋慈见府衙没有来人,放心的同时,却又不免有些奇怪。韩絮遇害,倘若是韩侂胄指使的,只怕府衙的人早就等在附近,只等韩絮的死被人发现后,便会进入客舍接手此案。他正是有此担心,才让刘克庄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提刑司,请来乔行简。然而锦绣客舍发生命案的消息,在乔行简到来之前,已经由客舍伙计和住客们传了出去,但府衙的人并未如他预料的那样出现,甚至乔行简已经带人赶到了,府衙的人还是没有现身。直到乔行简初检完韩絮的尸体,韦应奎才带着差役来到了锦绣客舍。
    当韦应奎出现在行香子房外时,宋慈见其神色不大耐烦,带来的差役也只有区区几个,似乎并不知道死的人是身为郡主的韩絮,以为这只是一起普通命案。韦应奎见行香子房有提刑司的差役把守,又见宋慈出现在这里,很是吃了一惊。当得知遇害的是新安郡主后,他更是大惊失色,立刻命手下差役赶回府衙通报赵师睪。
    乔行简已经初检完了尸体,没有在韩絮身上发现锐器伤,其脑袋周围的出血,来自脑后的损伤。这处损伤有些许向内凹陷,应该是仰跌倒地,脑后磕在地砖上以致颅骨开裂,至于口鼻出血,应该也是颅骨受损造成。乔行简初步推断,韩絮应该是站在窗边时,被从窗外闯入的凶手扑倒在地,脑后重重磕在地砖上,颅骨裂损致死。韩絮裙衫不整,衣带松散,凶手极有可能是想侵犯韩絮。
    对于乔行简的查验结果,宋慈完全认可。在乔行简验尸之时,宋慈已将房中各处仔细查看了一遍,一切陈设与他昨晚来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翻找过的痕迹,甚至韩絮的一些首饰还好端端地放在铜镜旁,由此可见凶手劫财杀人的可能性很低。
    乔行简命武偃将客舍的伙计和住客一个个带入,由他亲自查问各人昨晚身在何处,有没有见过什么人出入行香子房,有没有听见行香子房中传出什么动静。一番查问之后,得知昨晚只有一人去过行香子房,那就是宋慈,此后房中没传出任何动静,韩絮也未再现身。乔行简问宋慈昨晚为何来见韩絮,宋慈据实以答,说他昨晚为了查案,与刘克庄、辛铁柱一起来锦绣客舍找韩絮,当时他留刘、辛二人在外,独自进入行香子房与韩絮相见,想向韩絮求证一些事情,至于求证什么,因韦应奎在场,他没有细说。乔行简一听,便知道宋慈是在追查虫达的案子,也因为韦应奎就在一旁,便没再继续追问。
    韦应奎守在旁边,听着乔行简查问各人,心中暗暗焦急。他对宋慈恨之入骨,得知宋慈与新安郡主的死牵扯上了关系,立刻察觉到这是对付宋慈的大好机会,然而他官位低微,不敢当着乔行简的面造次,唯有盼着赵师睪快些到来。他不时朝房门外望上一眼,当乔行简查问完所有人时,终于有成片的脚步声响起。得知是新安郡主遇害,赵师睪不敢有丝毫怠慢,派人去吴山南园通知韩侂胄的同时,亲自率领一大批差役赶来了锦绣客舍。
    赵师睪一到场,韦应奎立刻凑近前去,低声禀报了此案的重要关节。赵师睪一对细眼在宋慈身上打转,道:“宋提刑,你我昨日才在府衙见过面,想不到今日又见面了。新安郡主一向得圣上恩宠,你牵扯上她的死,可就休怪本府无情了。”
    说完,赵师睪吩咐众差役,上前拿下宋慈。
    “此案已由提刑司接手,就算要拿人,恐怕也轮不到赵大人吧?”宋慈是昨晚唯一见过韩絮的人,而且在这次见面之后,韩絮再未现过身,宋慈自然有行凶的嫌疑。但乔行简知道宋慈绝不可能杀人,不打算坐视宋慈被赵师睪抓走。
    “乔大人此言差矣!人人都知道,宋慈是你提刑司的属官,既是属官牵连的命案,岂能交由你这位主官来查?我大宋可没有这等规矩。”赵师睪冷哼了一声,“上次本府到提刑司移案,乔大人可是按规矩办事的,难道这一次要逾规越矩不成?”
    “宋慈干办期限已到,早已不是我提刑司的属官。”乔行简朝宋慈看了一眼,“如今他只是太学一学子,我提刑司自然用不着回避。此案死者是新安郡主,乃是重大案件,当由我提刑司查办。赵知府请回吧。”
    “乔大人的规矩,真是又多又活,本府算是长见识了。”赵师睪语气一变,“宋慈眼下不是提刑干办,可前几日还是,乔大人自当回避。就算闹到圣上那里,此案也由不得你提刑司来查。韦司理,还不拿人?”
    韦应奎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招呼众府衙差役上前。
    “文修,武偃!”乔行简一声冷喝,文修和武偃立刻带着众提刑司差役,挡住了韦应奎的去路。
    继上次在提刑司偏厅对峙之后,这两拨差役又一次在行香子房里对峙起来。在十多天前的杨茁失踪案中,府衙和提刑司的差役还曾联手追寻杨茁的下落,如今却势同水火,彼此手按刀柄,怒目相向。
    上一次移案运尸时,赵师睪没有撕破脸皮,选择了让步,回去后便被韩侂胄训了一顿,这一次他当然不会再退让。他脸色铁青,正要吩咐差役强行抓人,忽有金甲之声传来,一批甲士来势汹汹地冲入锦绣客舍,围住了行香子房。夏震当先开路,韩侂胄面色冷峻,踏入房中。
    一间不大的客房中挤满了人,两拨差役更是近在咫尺地剑拔弩张,韩侂胄声音一沉:“要反了吗?”
    赵师睪忙躬身道:“下官不敢!”
    说完,赵师睪忙挥手示意,让韦应奎招呼众府衙差役退出房外。乔行简向韩侂胄行了一礼,也让文修和武偃带领众提刑司差役暂且退了出去。
    “新安郡主何在?”韩侂胄道。
    乔行简答道:“禀太师,在屏风后。”
    韩侂胄快步来到屏风之后,朝横尸在地的韩絮看了几眼,怒道:“谁人这么胆大包天,竟敢杀害当朝郡主?”
    乔行简道:“凶手尚不知是谁,下官一定尽快查明。”
    “怎么不知是谁?”赵师睪斜了宋慈一眼,吩咐韦应奎站出来,当着韩侂胄的面,将案情如实讲述了一遍。
    韩侂胄听罢,说道:“大宋自有法度,王侯贵胄杀人,当与庶民同罪,况一小小提刑?赵知府,将嫌凶拿下,押回府衙,详加审问。”
    说这话时,宋慈就站在一旁,韩侂胄却始终没朝宋慈看去一眼。
    乔行简忙道:“太师,下官查验过郡主的遗体,也查验过房中各处痕迹。郡主的致命伤位于脑后,是与地砖大力磕碰所致,窗框上留有带血的鞋印,凶手应是从窗外闯入,出其不意将郡主扑倒,致郡主脑后遭受重创而死,随后再从窗户逃离。宋慈昨晚虽来这里见过郡主,但他是从房门离开的,而且之后他便回了太学,太学里的学子应该都能做证。宋慈绝非凶手……”
    “绝非?”韩侂胄忽然道,“宋慈曾是提刑干办,精于验尸断案,他杀人后故意在窗上留下血印,又故意一大早赶来发现尸体,以此误导查案,难道就没有这种可能?乔行简,你身为浙西提刑,如此草率定论,难道因为宋慈曾是你下属,便打算庇护他吗?”
    乔行简道:“下官不敢。可是宋慈……”
    宋慈站在一旁,一如当初太学岳祠案那般,没有为自己辩白。“王侯杀人与庶民同罪”云云,那是他治罪韩时,曾亲口说过的原话,想不到如今被韩侂胄用还在了他的身上。他想到数日之前,也是在这间行香子房里,他险些被栽赃嫁祸,好在当时韩絮有意帮他,坏了韩侂胄的图谋。然而数日之后,想不到这一幕还是发生了,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引诱他来行香子房,是他自己来的。他知道韩侂胄所言没错,眼下的确不能排除他杀人后伪造现场的嫌疑,而且这一次韩侂胄看起来是铁了心要将他抓走,他知道再怎么争辩都是无用,反而只会连累乔行简,连累刘克庄和辛铁柱。他打断了乔行简的话,道:“乔大人,太师所言不错,我是有行凶嫌疑,该当下狱受审。大人身为浙西提刑,理应回避。”
    此言一出,乔行简为之一惊。刘克庄和辛铁柱护在宋慈身边,双双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宋慈。
    “你疯了吗?”刘克庄压低声音道,“这次你可不能这样!”
    他知道宋慈不可能杀人,就算身背嫌疑要被抓走审问,去到提刑司大狱还好,可一旦被抓去府衙,关进了司理狱,以韦应奎的手段,必定对宋慈施加各种酷刑,挟私报复。
    宋慈却向刘克庄和辛铁柱各看一眼,道:“克庄,辛公子,你二人不可阻拦。”
    说罢,宋慈从二人之间走出,伸出双手,等待抓捕。
    刘克庄想起上次宋慈在望湖客邸独自揽下一切罪责的事,一把拉住宋慈,道:“这次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
    辛铁柱则是守在宋慈身边,怒目瞪视着韩侂胄。
    韩侂胄冷冷地看着三人,忽然道:“赵知府,刘克庄和辛铁柱去望仙客栈私见刺客的事,可有查明?”
    “回禀太师,望仙客栈有伙计做证,刘克庄和辛铁柱前日曾与宋慈一起,去望仙客栈私见刺客弥音,此事下官已派人查实。”赵师睪禀道,“图谋行刺太师,这二人都有份,该当一并问罪!”
    “好,”韩侂胄轻描淡写道,“那就一并拿下吧。”
    此话一出,金甲之声立刻震彻房中,夏震率领众甲士上前抓人。
    辛铁柱当即横跨一步,将宋慈和刘克庄都护在身后。好几个甲士冲了上来,他拳脚如风,势大力沉,将几个甲士撂倒在地。
    夏震阴沉着脸,跃步上前,与辛铁柱动起了手。夏震壮如牛虎,身手了得,辛铁柱与其拳脚相接,一时间旗鼓相当。其余甲士纷纷拔刀出鞘,趁势向辛铁柱围攻而去。辛铁柱虽然勇武非凡,但毕竟是赤手空拳,面对这么多人围攻,难免顾此失彼,不多时便负了伤,点点鲜血洒落在地。
    刀剑无眼,再这么斗下去,辛铁柱很可能会死在当场,宋慈道:“辛公子,住手!”
    他连叫了好几遍,可这一次辛铁柱却是红了眼,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辛铁柱与众甲士拼斗之时,不忘宋慈和刘克庄在自己身后,拼命护住二人,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
    辛铁柱怒吼一声,忽然一拳击中夏震的面门,将夏震击退了几步,随即劈手一抓,抓住右侧砍来的刀口,想要夺刀在手。好几柄刀同时砍来,辛铁柱缩手不及,手臂鲜血飞溅,墙壁上的“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等题字被溅上了一丝血线。刘克庄急叫辛铁柱住手,辛铁柱怒喝连连,仍不打算停下。
    又打倒了好几个甲士后,辛铁柱的两条腿也先后被砍伤。这时夏震缓过那一拳的劲道,又攻了上来。这一次辛铁柱再难抵挡,最终被夏震反折了手臂,压倒在地上,为众甲士所擒。他浑身血迹斑斑,犹自满面凶悍之色。
    宋慈和刘克庄始终被辛铁柱护在身后,没有受一丝半毫的伤。直至辛铁柱倒下,才有甲士近到宋慈和刘克庄的身前,将二人擒住。
    韩侂胄立在房门口,目睹了众甲士拿人的全过程。他看辛铁柱的眼神为之一变,想到北伐在即,如此勇武非凡的武学学子,还是辛弃疾的后人,竟与自己公然为敌,心下甚觉可惜。赵师睪陪在韩侂胄的身边,看得细眼眯缝,面带微笑。韦应奎跟在赵师睪的身后,则是嘴角勾起,一脸得意非凡之色。
    乔行简站在另一侧,神色从最初见到宋慈等人被甲士围攻时的忧急,变成了最终见到宋慈等人被擒后的无奈。他非常欣赏宋慈的为人,也一直试图保救宋慈,可是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是束手无策。
    短短二十天内,这已是宋慈第三次身陷囹圄了。
    第一次他被关进了提刑司大狱,安然无事;第二次他被关进了司理狱,戴了一整天的重枷;这一次他仍是被投入了司理狱,却不再像前两次那般轻松。入狱的当天,他便被韦应奎以审问为由,押去了刑房。等他重新被押回牢狱时,身上的青衿服多处开裂,一道道带血的鞭痕触目惊心。
    刘克庄和辛铁柱也被抓进了司理狱,两人被关押的牢狱离刑房不远,都目睹了宋慈出入刑房的全过程。眼见宋慈被鞭打得满身伤痕,刘克庄抓着牢门,冲韦应奎破口大骂。韦应奎一脸得意地冷笑,指使狱卒将刘克庄拽出牢狱,拖入刑房,同样打了一顿鞭子。他对宋慈和刘克庄恨入骨髓,如今这两人总算落入他的手中,当然要好好地折磨一番,方解心头之恨。赵师睪打过招呼,韩太师留这些人有用,不能伤及性命。韦应奎牢记在心,没有动用大刑,只拿鞭子鞭打。
    司理狱中牢房众多,不只关押了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此前被捕的欧阳严语、祁驼子和道济禅师等人也被关在这里,此外还有更早入狱的叶籁,以及被宋慈治罪下狱的韩。韩虽因杀人入狱,每日却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有狱卒专门打扫他的那间牢狱,还摆放了桌子和被褥供他起居,他在这地牢之中可谓是宾至如归。即便如此,他仍是满心愤恨,对出入的狱卒动辄破口大骂,时刻把宋慈的名字挂在嘴边,每天都会咒骂上好几十遍。如今见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都被关了进来,他大笑起来:“你们几个驴球的,是怕本公子寂寞,一个个地进来作陪?”宋慈被关押的牢狱与他相邻,他对宋慈极尽冷嘲热讽,吃饭之时拿着酒肉招摇,贴近宋慈的牢狱大吃大喝。自打宋慈等人被关入司理狱,韩反倒没之前那么怨恨了,时不时便放声大笑,就连对待狱卒的态度都好转了不少。
    宋慈对韩却不予理睬,无论多么难听的讥讽和辱骂,他都是置若罔闻,甚至很少向韩看上一眼。刘克庄被关押得稍远一些,但韩嗓门大,辱骂宋慈的话,刘克庄听得一清二楚。宋慈对韩置之不理,刘克庄却是忍不了,一听韩开骂,立刻反唇相讥。韩起初两天对着宋慈讥讽辱骂,到后面觉得宋慈跟木头似的,骂得再多再狠,全无反应,实在无趣得很,便转而与刘克庄隔空对骂。刘克庄遍身都是被鞭打的伤痕,狱中吃食也跟糟糠一般难以下咽,只被关了几天,便浑身提不起力气,但他骂起韩来却是精神百倍,毫不示弱,有时叶籁也会帮腔几句,辛铁柱则是躺在牢狱里默不作声。每次隔空对骂,都以刘克庄被韦应奎抓去刑房,挨上一顿鞭打收场。但他回到牢狱后,只要稍稍缓过了疼痛,依旧与韩对骂不止。
    宋慈身在牢狱之中,大多时候都静静地坐着,困倦之时便倒头睡觉,很少开口说话。只有被押入刑房面对韦应奎时,他才会开口相劝,希望韦应奎身为司理参军,能仔细查验尸体,多加查访线索,早日抓到杀害韩絮的真凶。韦应奎只觉得好笑,说他这就是在追查真凶,每日都会鞭打宋慈,逼宋慈承认杀害韩絮的事实。每当此时,宋慈便不觉想起父亲。当年宋巩也曾身受诬陷,被关押在这司理狱中,时任司理参军的郭守业同样不去查案,只顾严刑逼迫宋巩认罪。想不到十五年过去了,司理参军早已换了人,当年父亲遭受的一切,竟还会在他的身上重演。他不肯屈从,哪怕每天身上的旧伤痕还未结痂,便又添加新伤痕。
    宋慈在司理狱中一关便是整整半个月。在此期间,除了韦应奎和狱卒外,只有夏震来见过宋慈一次。当时夏震独自等在刑房,当宋慈被押进来后,夏震只问了宋慈一句“肯不肯把东西交出来”。宋慈说东西不在他那里,夏震也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此外没有任何人来见过宋慈,甚至没有任何官员来提审过他。至于刘克庄、辛铁柱和欧阳严语等人,明明是以谋刺太师的罪名被关押进来的,却同样不见官员前来提审,刘克庄和辛铁柱还会时不时地被拉去刑房受那鞭刑。宋慈知道韩侂胄这么做,无非是想拿这些人的生死来逼他就范,要他自行交出虫达留下的证据。可他根本就没有这个证据,如何交得出去?
    上次他入狱之时,还有刘克庄在外奔走营救,可这次刘克庄和辛铁柱都被关了进来,已没人能帮得到他,外面的消息也就彻底断了。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关押多久,以为会是很长一段时间,但到了第十五天,韦应奎忽然阴沉着脸来到司理狱中,命令狱卒打开牢门,将宋慈押往府衙公堂。
    来到公堂之上,只见两排差役分列左右,赵师睪一脸不大情愿地升堂入座。乔行简坐在侧首,身后站着文修和武偃,坐在对面侧首的则是当朝太尉杨次山。堂下跪了三人,分别是吴此仁、吴大六和贾福。
    “宋慈既已带到,”杨次山看了赵师睪一眼,“赵知府,那就开始审案吧。”
    赵师睪应了声“是”,拿起惊堂木,犹豫了一下,拍落下去,道:“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事?”
    吴大六向左看了看杨次山,又向右看了看乔行简,最后看向赵师睪,道:“知府大人在上,小人吴大六,”指着跪在一旁的贾福,“告贾福杀害了新安郡主。”
    “贾福如何杀害新安郡主?”赵师睪道,“你从实说来。”
    吴大六当堂讲述了事情由来。原来那日贾福分走七成金银珠玉后,吴大六和吴此仁私下合计,要将这笔钱财夺回来。吴大六了解贾福的性子,知道贾福得了这么多钱财,一定会急不可耐地去花天酒地。当时还是大白天,很多青楼还没开楼,料想贾福一定是去了某家酒楼喝酒,吴大六便寻了几家贾福常去的酒楼,最后在琼楼找到了贾福。他和吴此仁没有露面,暗中盯着贾福,到了入夜之后,见贾福喝得酩酊大醉,离了琼楼,一路上哼着小曲,经过太学,又途经锦绣客舍,看样子是要往熙春楼而去。当时正是熙春楼开楼的时辰,按贾福的性子,应是要去温柔乡里好好地享受一番。
    吴大六和吴此仁一路尾随,打算伺机抢夺钱财。当贾福走进锦绣客舍背后的巷子里时,两人见这里昏暗无人,正是动手的好地方。然而就在这时,贾福突然停住了脚步。吴大六和吴此仁吓了一跳,以为被贾福发现了,急忙在巷口躲了起来。
    贾福突然止步,并不是因为发现身后有人跟踪,而是因为锦绣客舍的一扇窗户忽然被掀了起来,一个女子出现在了窗边。贾福瞧得真切,正是正月十四那晚,他喝醉酒后一路尾随过的那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当时那女子走进了锦绣客舍,没想到好几天过去了,还住在这家客舍之中。他不知道那女子是贵为郡主的韩絮,见对方一直住在客舍里,心想:良家妇人哪会在外抛头露面,住在客舍之中?他酒劲正足,再加上得了一大笔钱财,怀中揣着厚厚一沓行在会子,很是志得意满,走上前去,仰起一张满是麻子的脸,一脸淫笑地瞧着韩絮,道:“娘子,一个人住在这里,那不是寂寞得紧?”他已经透过窗户,瞧见韩絮身后房中似乎没有其他住客,猜想韩絮应该是孤身一人,“要不你让我进来,好生地陪你解解闷。”
    韩絮不久前才送走了宋慈,因为宋慈对她的不信任,她心中很不是滋味,打开窗户,只是为了排解烦闷的心情。她冷冷地瞧了贾福一眼,道了一句:“无礼!”伸手便要关窗。
    贾福趁机抓住韩絮的手,狠狠地捏了一把,惊得韩絮一下子缩回了手。贾福笑道:“我看娘子也不是十七八岁的黄花姑娘了,不在自家待着,却来外面住,那还害什么臊?”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这里多的是钱,你让我进来睡上一晚,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有钱很了不起?”韩絮冷言冷语地道,“也不瞧瞧自己长什么样子,把手拿开!”说着又要关窗。
    贾福脸上长了不少麻子,平日里最恨别人讥讽他的长相,上次吴大六笑话他是癞蛤蟆,他立马便翻了脸。他一下子恼了,瞅瞅巷子两头,见正好没人,于是猛地跳起身来,翻窗而入。韩絮吃了一惊,正要叫喊,被贾福一把捂住嘴巴,扑倒在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砖上,很快便没了动静。
    贾福见韩絮不再挣扎,立刻扯散韩絮的衣带,又去剥裙衫,急不可耐地在韩絮身上乱摸乱抓。忽然他看见韩絮的口鼻里有血流出,又见韩絮脑后有大片鲜血淌出,吓得后背一凉,一下子放开了手。他用脚踢了踢韩絮,“喂”了两声,见韩絮毫无反应,又伸手去探韩絮的鼻息,发现已没了呼吸,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惊慌之下,他酒醒了大半,慌忙翻窗逃离了现场,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脚底沾了血,在窗框上留下了印迹。
    吴大六和吴此仁躲在巷口,偷偷探眼窥望,目睹了贾福翻窗出入客房的全过程。眼见贾福跌跌撞撞地仓皇逃离,两人急忙赶到客房窗外,朝内一望,瞧见了韩絮倒在血泊中的情形。吴此仁没想过呼喊救人,只想着赶紧追上贾福,这下有了贾福杀人的把柄,正好威逼贾福交出钱来。吴大六却是记得这扇窗户,十五年前他便是在这里翻窗而入,目睹了那一幕,想不到十五年后,他竟然又在这里目睹了凶杀案。吴大六尚在恍惚之间,被吴此仁拉拽着追赶贾福。事后二人追上了贾福,以告发杀人为威胁,逼迫贾福交出了用七成金银珠玉换来的所有钱财。
    此时公堂之上,吴大六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唯独略去了他和吴此仁追夺钱财的事,只说是与贾福认识,在街上偶然遇见贾福,目睹了贾福杀人的场景。吴此仁也出声附和,指认贾福杀害了韩絮。贾福跪在一旁,从始至终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
    乔行简起身离座,吩咐文修拿出初检韩絮尸体时所录的检尸格目,以及一双有些肮脏的鞋子。他当日初检尸体时,从韩絮脑后的伤痕,以及口鼻出血的死状,确认韩絮是脑后遭受撞击、颅骨开裂而死。事后经吴大六告发,他抓获了贾福,贾福当日所穿的鞋子并未清洗,其鞋后跟残余些许血迹。他将检尸格目和鞋子一并呈放在赵师睪的面前。
    人证物证俱在,赵师睪拍响惊堂木,道:“贾福,你可认罪?”
    贾福被惊堂木的声音震得浑身一抖,道:“小人无意杀人,也不知那女人是郡主,酒后失手,才铸成了大错……”伏身在地,声音也颤抖了起来,“小人知罪,求大人……求大人……”想说出“从轻发落”四字,可一想到自己失手杀死的是郡主,那是死罪难逃,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师睪朝宋慈看了一眼,眼神中夹杂着怨恨。今日杨次山突然现身府衙,还带来了乔行简,声称已抓住杀害韩絮的真凶,要赵师睪立刻升堂审案。杨次山乃是当朝太尉,又是杨皇后的长兄,赵师睪不敢公然得罪,只得吩咐押上宋慈,升堂审理韩絮被杀一案。这一下人证物证俱全,真凶又已俯首认罪,他不判也得判,只得吩咐将贾福押下去,打入死牢。
    “既然案子已破,真凶也已抓住,”杨次山看向赵师睪,“那宋慈就该无罪了吧?”
    赵师睪却道:“郡主遇害一案,眼下看来,宋慈的确无罪。但宋慈曾与行刺太师的刺客私下见面,谋刺太师的罪名尚在,还是当看押在狱中。待日后审问清楚,再……”
    杨次山双手朝天一奉,道:“今日早朝,圣上单独召见我,当面传下口谕,着宋慈追查虫达一案。如今我奉旨行事,要带宋慈出这临安府衙,赵知府,你是要阻拦不成?”
    涉及圣旨的事,杨次山定然不敢随口捏造,赵师睪忙道:“下官不敢。”
    杨次山病已痊愈,不用再借助拐杖,也不用他人搀扶,袖子一拂,向外走去,几个随从带上吴此仁和吴大六,跟着他离开。赵师睪阴沉着脸,吩咐韦应奎将宋慈身上的镣铐卸去。文修上前来搀扶着宋慈,跟随乔行简离开了公堂。
    突然之间洗清嫌疑,无罪获释,宋慈只觉如在梦中,又觉这一切似乎来得太过轻易。走出公堂后,他立刻向乔行简道谢。
    乔行简道:“你不必谢我。今日若非太尉出面,赵师睪岂能这么容易服软?”说着向身前的杨次山看了一眼,示意宋慈该去向杨次山道谢。
    宋慈稍有迟疑,尚未开口,却听杨次山道:“乔提刑,我有些话想单独与宋慈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用词很是客套,语气却是一点也不客气,倒像是命令一般。
    此时几人所站之处,还在府衙之内,离大门不远。乔行简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带着文修和武偃,先行一步走出了府衙大门。杨次山的几个随从将看守大门的两个府衙差役轰去一边,将吴此仁和吴大六也带到远处,不让任何人靠近杨次山和宋慈。
    “算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了。不过你用不着谢我,”杨次山看着宋慈,压低了声音,“只要你把东西交给我就行。”
    宋慈奇道:“什么东西?”
    “我已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你又何必故作不知?”杨次山的声音更低了,“虫达留下的证据,是在你手上吧?”
    宋慈微露诧异之色,道:“太尉如何知道虫达留有证据?”
    杨次山没有回答,道:“拿着这个东西,要担多大的风险,想必你也见识到了。你把它交给我,你想对付的人,我来帮你对付。”
    宋慈摇头道:“太尉想要的东西,不在我手上。”
    杨次山盯着宋慈,眼神中透着不信任,道:“你当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便能对付得过来?”
    “我所做之事,不是为了对付谁。”宋慈道,“东西不在我手上,太尉信与不信,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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