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是陈海默。也许广告商就是照她的形象画的吧。
    “号外!号外!”这时,一个小报童从街的那一头飞奔过来。他亢奋的吆喝声,引得王克飞也扭过头去。
    报童一边挥舞手中的报纸,一边高声叫喊:“上海小姐陈海默死于谋杀!黄浦警局刑侦科涉嫌造假!”
    王克飞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耳边轰隆隆直响,其他声音都听不见了。
    两个人拦住报童,掏出零钱买报纸。王克飞挤上去,也从报童手上抢过一份号外。他读完标题,立刻觉得站在烈日下的自己有些眩晕。
    完了!这消息怎么泄露的?报社怎么知道了?为什么没人通知自己?
    王克飞立刻往警局跑。
    他远远看到警局门口围了六七个记者,有两个他还在昨晚的选美决赛结束后见过。他们被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卫挡在大楼的台阶下,正嚷嚷着要求见周局长或者黄太太。
    幸好他们都不知道王克飞长什么样。王克飞假装是一般办公人员,出示了下证件,就从小门溜了进去。
    一进办公室,下属就立刻对王克飞说:“王科长,您来啦。周局长正到处找您呢。”
    王克飞是靠关系当上的科长,和周局长的关系不算亲密,但也不能算差。大家总是公事公办,王克飞不给长官添麻烦,周局长也不会找王克飞的别扭。
    这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周局长的耳朵里。在去局长办公室的路上,王克飞在心里盘算着应该如何解释。关键要揪出来到底是谁向报社泄密了。如果这个告密者手上没有证据,自己完全可以抵赖。黄太太和老章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定也愿意为自己做证。
    但是在推开周局长办公室门的那一刻,王克飞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坐在办公室中间的,是神情自若的黄太太。
    黄太太穿了一身名贵的貂皮大衣,戴上了华丽的珠宝,脸上精心化了妆,像要去参加高档派对。王克飞推开门的时候,周局长好像正说着一个什么笑话,黄太太用指尖捂着嘴,笑得浑身乱抖。
    看到王克飞,周局长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他冷冷地说:“你,过来。”
    王克飞小心翼翼地走到办公桌前。
    周局长把报纸啪的一声甩到桌子上。由于力气太大,王克飞感到一阵凉风扇在自己脸上。他低下头,不敢直视报纸上的标题。
    “陈海默不是意外死的?”周局长厉声问道。
    王克飞没有答话,发根开始渗汗。看黄太太和周局长的交情似乎不错,她怎么不出来替我说几句话呢?既然要保护黄太太,自己怎么可能承认?
    “堂堂黄浦警局刑侦科科长,竟然袒护杀人犯,让杀人犯逍遥法外,真是无法无天了!要是没有黄太太举报,我他妈还蒙在鼓里呢!”
    黄太太举报?怎么会这样?黄太太为什么要举报她授意我做的事?王克飞把惊诧的目光转向黄太太。黄太太抽着烟,故意扭过头去不看他。
    “你现在还不承认?”
    “周局长啊,这件事……唉……不是您想的那样……”王克飞按住报纸的手有些发抖,既因为气愤,也因为恐惧。
    “王科长啊,我真是想不到,”黄太太开口了,声音冷得像一把刀,“出于对你的信任,我才把保护选手的重任交给你,想不到你不仅搞砸了,而且为了逃脱责任,竟然安排下属做假报告。你怎么对得起这可怜的姑娘,怎么对得起灾民呢?”
    王克飞只觉得浑身发冷,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经往自己手里塞钱,劝说自己做假案的黄太太为什么要反咬一口?她怎么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难道得了失忆症吗?
    听了黄太太这番话,周局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现在记者全都围在门外要采访我呢!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放?你真是胆大包天了,故意要丢我的脸!”
    “我怎么敢?只是我真的冤枉啊,老章可以做证,我这么做是因为受到了压力……”王克飞不敢直接冲撞黄太太,只想给点暗示,让她不要做得太绝了,“老章也是知道全过程的。”
    “老章……”黄太太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叫老章进来。”周局长朝门口大喊一声。门外传来一声警卫的应答:“是!”
    门打开了。老章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站在门边。他挠了挠脑袋,躲开了王克飞的目光,低垂着脑袋。
    “你说是怎么回事吧。”周局长对老章说道。
    “王科长啊,我们都知道这陈海默的死疑点重重,她很可能是被谋杀的。自从上次您让我编造了那些报告后,我一直良心不安,晚上觉都睡不着。”老章虽然是对着王克飞说话,脸却是朝向周局长和黄太太的,“我觉得我们这么做对这个女孩太不公平了。我是为了良心解脱,才向黄太太坦白这个事的。”
    完了。王克飞知道一切都完了。
    这是一出多么精彩的演出啊。他们是什么时候串通好的?是什么时候彩排得如此熟练的?昨天晚上我们不都在黄太太家吗?他们这步棋走得真是高明啊!他们可能知道此事迟早要暴露,便把一切都推在了我身上,其他人要么假装不知情,要么就是受我的指使。
    王克飞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一个设计严密的陷阱之中,再没有可以挣脱的可能。现在再说任何话都已经晚了。
    看到王克飞怔怔地站在那里,黄太太对周局长说道:“陈海默被杀了,君梅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我看我的处境也很危险。”
    “您放心,在抓到凶手以前,我们一定尽最大能力保护您。”周局长说道。
    周局长扯着脖子大喊:“来人!”
    警卫飞快地跑来:“到!”
    “从今天起派三个配枪的日夜守在黄府,二十四小时保护黄太太。”
    “明白!”
    “您太周到了。”黄太太冲周局长笑着,站了起来。路过王克飞身边的时候,黄太太目不斜视,仿佛和他根本不认识。
    黄太太一出门,周局长就跳起来,冲王克飞骂了句:“丢你妈……”习惯性地摸腰后的手枪。摸了一个空,就抓起了桌上的一只闹钟,朝王克飞扔过去。王克飞没敢躲,只是本能地用手抱住了头。闹钟没有砸中他,把旁边的橱柜玻璃砸了个稀巴烂。
    “把他铐起来!”周局长一声令下,旁边两个警卫立刻架住了王克飞。
    “把他带到地下室关起来,让他好好反省!”周局长命令道。
    当警卫把王克飞押下楼梯时,一楼大厅里传来一阵骚动。原来看守门的警卫已经把外面的记者放进楼内,黄太太正在接受采访。
    拿着钢笔和小本子的记者们挤到黄太太面前。
    “我是《大公报》的记者,请问陈海默一案是不是和上海的黑势力有关?”“听说您是受到了黑势力的要挟,才到警局来的,是这样吗?”“听说您的女儿已经受威胁,躲到海外去了,您是不是也要考虑离开上海呢?”
    黄太太是天生的演讲家。她双手虚按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大厅立刻安静了下来。黄太太嗓音洪亮,吐字清清楚楚:
    “各位报界的友人,我有几件事声明如下:第一,陈海默一案,一切交由上海黄浦警局刑侦科查办,我并不知情,也从未插手。在调查结果出来前,请不要轻信任何坊间谣言。哪怕其中有猫腻,我相信也只是个别人的私下行为。第二,坊间传闻我被黑势力威胁,不能回家,我要告诉各位,这是不真实的。我和周局长夫妇是多年的好友,我不过是应邀造访而已,请大家不要再听信谣言。对于上海市政府,对于上海市的治安,我是百分之百有信心的!”
    一瞬间,王克飞明白了黄太太这么做的意图。
    所有关于陈海默的消息都是黄太太故意透露给报社的。刚才报社说“听说”黄太太受到黑势力威胁,这“听说”的当然也是黄太太故意散布的。她刚才的那番辟谣,明显是欲盖弥彰,欲说还休。
    王克飞忍不住对黄太太表示佩服:她这么做实在是太聪明了。
    黄君梅卷走钱后,黄太太已经陷入了绝境,杜先生不可能保护一个监守自盗、敢伸手从他口袋里拿钱的人。她说过她欠钱得罪的黑帮势力很大,那么他们唯一可能忌惮的只有两个:警察和报纸舆论。
    黄太太先把消息透露给媒体,这些记者的蜂拥而至给周局长施加了无形的压力。然后,她又故意在记者面前维护黄浦警局,反过来又替周局长保全了脸面,换取了周局长的感激和保护。
    想到这里,王克飞不禁苦笑了一下——出了这么大娄子,周局长要是再不收拾自己的话,这脸面往哪里放?
    黄太太这一招堪称完美,保全自己,安抚其他人,只需要一个牺牲品——王克飞。
    无论如何,现在的她都立于不败之地。
    第38章
    关押室只有四面坚硬的墙,没有窗户,昏暗的光线从牢门上方的通气孔中射进来。空气混浊,旁边的蹲厕散发着难闻的恶臭。王克飞想抽根烟,摸摸没有火柴;他想喝水,可这里根本无水可喝。他只好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尽量远离那个蹲厕。屁股坐疼了,就换个姿势躺一躺。在这样的黑暗和寂静中,他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剩下的只有自己的记忆。
    经历了一个时代的动荡,自己这几年变得越来越谨小慎微,明哲保身。他只想好好活下去,可为什么一样走到了死谷?
    他到底哪一步走错了?也许自己不该受名利蛊惑,又被美色迷惑,在最后一刻放黄君梅逃脱。也许,他这样的小人物,无论做什么,命运都不由自己掌控吧?
    王克飞又想起因为贪污赈灾款而被枪毙的那几个人。他们中的两个王克飞以前还打过照面。他们跪在刑场上,胸口中枪,头一歪,就这么结束了。不知道他们当时又是什么心情呢?当时的王克飞对于那场面无动于衷,但现在,那一阵密集的枪声在他的回忆中反倒令人心悸。
    在这难挨和无尽的黑暗中,王克飞感觉陈海默是如此真切,似乎在黑暗中与他做伴。她的脸庞像天使一样圣洁,身体却是如此冰冷,提醒着他阴阳相隔。
    突然,门“吱”一声被推开了。王克飞警觉地往后挪了挪身子,紧靠墙角,一道光移进了暗室。
    王克飞的眼睛适应了光亮后才看清楚,站在身前的是老章,他手里举了一根蜡烛。
    “克飞啊,两天了,你饿不饿?”老章问道。
    饿算什么?王克飞扭过头去,不愿意搭理老章。
    “唉,周局长现在让我顶替你当了刑侦科科长。”老章淡淡地说道。
    王克飞的怒气升到了胸口,在心底咒骂了一句:小人。
    “克飞啊,我也没办法,”老章盘腿在王克飞身边坐了下来,“瞧我这把年纪,哪儿有什么野心。你不会怪我吧?”
    王克飞换了一个姿势,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依旧没有说话。
    “唉,你可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老章把蜡烛放在地上,吸了吸鼻涕,说道,“那天清早没抓到黄君梅,我们出了黄宅,各自打道回府。可刚到家,黄太太的电话就追来了,又把我叫了回去。她要我按照她说的做,不然她就会说是我擅自做主,办的假案。我没的选择啊!不是我死,就是你亡。如果换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王克飞听到这里,心软了一点。他相信老章说的是实话。如果他是老章,恐怕他也会不假思索地选择自保吧?可是黄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呢?我到底哪儿得罪她了?难道她知道我在继续调查陈海默的事?
    “你啊,还是太年轻,太嫩了,玩不过他们。你随时都要留一点后路给自己。你想对别人效忠?你得先对自己效忠。”老章又悄声说道。
    王克飞突然对老章一点也恨不起来了,他只是和自己一样的小人物罢了。可他恨黄太太吗?不,好像也不怎么恨。周局长呢?黄君梅呢?不,他已经失去了体会爱恨的能力。是自己直接下令火化海默的尸体的,是自己中了黄君梅的圈套让她逃脱的,是自己软弱不敢在周局长面前指认黄太太的……自己哪儿做错了?哪儿都没做错才是最大的错。他恨的还是自己。
    可现在走到这一步还能怎么挽回呢?
    老章压低声音说道:“我替你向周局长求情了,他答应宽限你三天。这三天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必须找到杀害陈海默的凶手。然后我们可以造一些文件向报社说明,所谓陈海默是意外而死的公开结论,其实是为了麻痹凶手的障眼法而已。”
    王克飞抬起头看看他在烛光中的脸。这么说,自己还有希望。
    “这三天,我们必须把真凶找出来,才有一条生路……”老章的嘴唇微微动着,吐出这些沙哑的句子,好像在念什么咒语,“如果三天内做不到这一点,在现在的形势下,真不知道他们会拿你怎么样。”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找出真凶。三天。王克飞又何尝不想呢。可是真凶……不正是熊正林和黄君梅吗?
    “其实,我一直都在调查这个案子……”王克飞突然开口了。由于两天没说话,他的声音格外嘶哑。
    “你果真一直没有放弃,”老章叹了口气,“是我的错,我不该提醒你那个卧轨伤口的疑点,结果让你越陷越深。唉!你现在有什么结论了吗?”
    “我知道凶手是谁。”
    “谁?”
    王克飞透过烛光,看着老章随着烛影而抖动的脸,回答:“是黄太太的私人医生熊正林和女儿黄君梅。”
    在现在的形势下,王克飞显然也没有必要替谁再保守秘密了。他把自己如何暗中调查陈海默案件的经过和盘托出。
    老章听后极为惊讶。他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相信王克飞。
    他突然问道:“既然你怀疑周福根第一次是亲自上门去找陈海默的,并勒索到了耳环,第二次他为什么改成写信了呢?”
    “老章,你忘啦?大约一个月前,黄太太为了选美安全,让我们安排警力二十四小时保护选美小姐。自那以后,陈海默身边随时有人,周福根根本无法再接近她,而这反而成了黄君梅的机会。她一方面挑拨离间,对周福根说这对耳环并不值什么钱,他被海默骗了,凤冠才是宝贝;另一方面,又提议由她执笔写一封勒索信寄给陈海默。”
    老章若有所思地接着道:“然后,她在信中提前了见面时间,由熊正林代替周福根去和海默见面……”
    “没错,我们不是早就推测过,陈海默的死是一次有预谋的谋杀吗?选在那个时间是因为火车不久后就会开过,像闹钟一样准时。选在那个地点,是因为那里有个转角,司机视野受局限,更容易伪装成自杀。”
    “我们发现疑点,否定了海默是自杀,这让黄君梅开始着急。她故意拿出勒索信给我看,是为了给我一个海默自杀的动机,混淆视听,可我依然不认为海默是自杀的。黄君梅或许一直暗中观察我的进展,知道我最终会找到周福根,便提前一步把周福根杀死。”
    “周福根那个不是珠宝店抢劫案吗?”老章吃惊地抬了抬下巴问。
    王克飞一直觉得老章是一点就明的人,脑子转得快,总能透过表象看到本质,但现在他却显得有点笨,什么都要问自己。难道是因为两个人交换了位置?永远是不在位的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桩抢劫案有太多蹊跷的地方。凶手用心思骗福根开门,显然是有预谋的,但他却没有事先了解下,珠宝会不会被锁进办公室的保险箱。我认为凶手真正的动机根本不是冲着那些他根本偷不到的珠宝,而是要杀周福根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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