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仪受此诘问,久久不语,负手在亭中转了转,似乎难以启齿,沉默良久,杨宵儿则道:
    “这些东西我先时一概不知,哪怕你们教我煆山有虹霞机缘,我也没有开口,默默认了,编排着让他来煆山…”
    “他一日日坐山中,未有一步迈出,如今你又来寻我,还要有什么吩咐。”
    杨锐仪听着她的话心中难过,动容道:
    “你…你如是因今日境地不满而怨父亲,也是不合适的,为他择道统,本就是为了保他,前前后后,一桩姻缘,无不为你与曦治考虑…”
    “哪怕到了如今的地步,父亲仍为你做了退让,煆山的位置…不是那么容易来的!”
    杨宵儿有些笑意地低下头,答道:
    “这是什么话,路是我自己选的,哪怕再来一次,我同样要去青穗峰,至于怨父亲…”
    她摇头道:
    “没什么好怨的,他既然入了阴世,司幽亡之事,也不过是披着旧时容貌的他而已,就像…就像老祖…一夕成就神通…便是看也看不得的人物。”
    妹妹提起司幽亡之事,杨锐仪默然无语,似乎很难找到话来反驳她,或是根本从心底认同,而听她提起杨天衙,杨锐仪瞳孔中多了几分真切的震撼,低眉道:
    “这不得多说,老祖能成紫府、忝为大人所居,本就是大好事,如果没有他和大人的一力争取,父亲又怎么能司幽…我家又怎么能如此好的机缘?”
    他持了杯,那张平凡的脸上多了几分华光闪烁的尊贵,望了眼杨宵儿,道:
    “前些日子,大人从幽冥中来,见了白麟,很快就回去了,仙言廖廖…阗幽有幸听了几句话,我与她苦苦思量…”
    这消息显然极为震撼,杨宵儿抬眉了,神色郑重起来:
    “这…这合规矩么?怎么会这样早?”
    杨锐仪苦笑起来,答道:
    “你要知道,这位当年是可以与崔真君把酒言欢的人物,魏亡后幽衔越晋越高,如今可以践阶入殿,参议冥事,真来一次世间,又不曾出手,谁敢说什么呢…”
    “如今江判…也须低祂一头。”
    杨宵儿半忧半喜,在亭中转了一圈,问道:
    “阗幽如何说的?”
    杨锐仪沉色道:
    “第一,救人不能救嗣,救死不能救生。”
    杨宵儿一时语塞,流露出思索之色,低眉道:
    “不算意外。”
    杨锐仪顿了顿,继续道:
    “第二…就是与北边的事情了,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只能这样说…如今大势起了,父亲不在,我是做不到时时看护的…杨氏不去束缚你夫君,可你夫君出煆山,后果一定不好,须他自己承担。”
    杨宵儿猛然抬眉,久久不语,杨锐仪抬起的目光之中很坦然,郑重其事道:
    “宵儿…我只你一个妹妹,这是兄长唯一能做的了。”
    杨宵儿却被瞒怕了,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实性,突然问道:
    “大人竟肯与阗幽说这些!”
    杨锐仪摇头道:
    “明阳毕竟是明阳,曾经的昭元仙府与幽冥界也有联系,只是…”
    他顿了顿,委婉道:
    “魏太祖践则为君,遂不践幽冥,更不问亡事,都是上曜来处置,于是大人与崔真君多有往来…是有感情的,所以父亲帮持宁李,大人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会和阗幽多说几句话。”
    杨宵儿最后一点疑惑解了,微微行礼,答道:
    “多谢真人!”
    杨锐仪气息一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话语多了几分恳求:
    “宵儿,兄长…兄长的机缘与劫数就在这些年里了,论起道行心术,我不如父亲,他尚且失败,更何论我呢…我自小修炼法身,到底是个将军而已…一夕求金而陨,如你所说,到了阴世也不是我了…”
    “你我兄妹,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也见不到你唤我兄长了。”
    杨宵儿面上有泪,笑道:
    “那你还须多来几次煆山。”
    她留下在亭中默然无声的杨锐仪,转身从亭中出去,一路乘风而下,面上已然平静无异样,从侧旁上山,到了一小峰之上。
    小峰偏僻崎岖,没有什么壮丽的宫殿楼台,唯独一片小小的池塘,塘边结了一小庐,置了一石桌、几石椅而已。
    一中年男子身披蓑笠,掀着袖管,正在池边洗剑,背对着女人,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握着剑的那只手极稳,没有半点颤抖。
    水声悦耳,那雪白的剑锋在池水之中荡漾,在他面上照出一团团的白色剑光,映出一双藏锋不露的灰黑色眸子。
    听着有脚步声响起,这中年男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温润柔和、儒雅端庄的面孔,眼角蓄着笑意,抬眉道:
    “宵儿。”
    “夫君!”
    杨宵儿的眉眼一下开了,笑眼望了在水中湛湛的寒锋,问道:
    “今日这样早收了剑?”
    李曦治扶她坐下,轻声道:
    “也不早了,郗阇道友今日不曾前来,我独自舞了两套剑法,才收了锋,正见你进来。”
    妻子便笑道:
    “郗阇倒是来得勤,前些日子还送了灵资过来,虽然不算很贵重的东西,对他来说却已经是重宝,可见是用心的。”
    李曦治失笑,一边从袖中取出布来,把那亮堂堂的剑锋放上去擦拭,答道:
    “他是个痴情于剑的,凡事不会有太多的用心,无非是从我这能学到东西,与他纯一道的剑法互相印证。”
    “我也不惧让他学去…毕竟我在山上修行,不好外出,倘若能在他那里得一两分人情,帮一帮家中子弟,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就是好事了。”
    男子抬了头,眉眼温柔:
    “你出去了?”
    杨宵儿微微沉默,叹道:
    “是一位兄长来拜访。”
    “哦?”
    李曦治站起身来,把袖子解下来,面上有疑色,道:
    “既是舅哥来访,怎叫人家在外头空站着,迎进来吃杯茶才是。”
    他挑了眉问道:
    “一位兄长…不是锐藻?倒不曾听你说过。”
    杨宵儿极少提杨家,哪怕是清池的那一位筑基修士杨锐藻,杨宵儿也是一副不太感冒的模样,难得有杨家人的消息,李曦治听着颇有兴趣。
    杨宵儿却有些尴尬,摇头道:
    “他…我与他不算熟悉,也不过是偶然路过,应付一两句,他也急着办事,是歇不得脚的…”
    李曦治点了点头,眼睛微微一阖,没有多追究,笑道:
    “倒是可惜了。”
    他回到石桌旁,往桌上的杯中倾了茶,随口道:
    “几个孩子,可有消息?”
    杨宵儿微微一笑,答道:
    “承淮跟着我家族人历练…『上巫』一道,我家还是很有些底蕴的,只是这一道统要配合他的『勿查我』,不宜声张、博取名望,夫君不必担心…”
    “至于周洛…”
    她笑着从丈夫手里接过茶水,道:
    “有你家世子在,他在越国是不会吃亏的!我那位兄长给他谋了好些好处,道统功法…乃至于灵物都准备好了。”
    “这倒是麻烦舅哥。”
    李曦治挑眉,提醒道:
    “只是凡事不是资粮够了就可以的,周洛天赋才情不高,神通之事,还待商榷…”
    这倒是逆耳忠言,杨宵儿心中同样明白,笑道:
    “放心罢…这机缘就是为他准备的,有他们看着,有一日算一日…哪怕是五十年一百年,一定是万事俱全再来试神通。”
    “好!”
    李曦治神情闲适,从容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妻子,很自然地将手中的宝剑挂在庐间,那双灰黑色的眼眸锋芒内敛,仿佛看穿世事,溢满了平静。
    这男子轻轻地道:
    “辛苦你了。”
    ……
    莲花寺。
    灯火弥漫,金碧辉煌,迷蒙的白雾如瀑布一般从台阶和窗户之间倾泻而下,正中心的大池之中荡漾着淡白色的水波,散发着一片片腥味。
    一片袒胸露乳、年轻貌美的妇人正跪坐在大池边,在一片油脂和香火的味道之中按压着,为正中心的奶池添砖加瓦,荡漾的奶水之中则躺着一位男子,上下不着一物,脸上满是邪性,很是悠闲地呼着气。
    可这半途竟然上来一披着衣服的和尚,有些小心翼翼的在台阶前跪了,低声道:
    “大人…大人…大慕法界的人来了!”
    这在奶池中躺着的青年一下睁开眼睛,目光中满是冰冷。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也难怪这和尚瑟瑟发抖,在台阶中跪得死死的,大气不敢出。
    只是这青年显然没心思跟他计较,慵懒地在奶池中直起身来,随口道:
    “让他上来。”
    便听声音咚咚,一位衣着朴素的和尚从台阶之间上来,在这大池之前驻足了,见了这一幅污秽场景,皱眉不语。
    可那青年只抬抬眼皮,双腿在奶池中随意摆动着,将那活儿对着他,嗟道:
    “原来是法常摩诃…”
    他微微一笑,问道:
    “看来法界还是宽松,道友在大羊山被批得一塌糊涂,竟然没得半点惩戒,有闲情光临宝地。”
    法常眼见那活儿直勾勾地指着自己,心中极为不适,可他的脾气极好,在心性上的修行也是数一数二的,两手一合,眼不见为净,答道:
    “是来请摩诃南下的!”
    听了这话,青年面孔一阵错愕,爆发出一声大笑来,答道:
    “我莫不是在听笑话吧!最悲天悯人的法常摩诃、空据江北而不兴半点争斗的法常摩诃…倒请我南下来了!如今是不怕造业了!”
    法常双手合十,神色平淡,不因他的笑声而有所动容,答道:
    “听闻南方新朝将成,江岸危机重重,孔雀又为私欲而去…大羊山便有消息传来,要我法界寻一两位摩诃一同前去镇守。”
    “七相之中,戒律行走无言,忿怒萎靡不兴,邪欲、空无、慈悲沆瀣一气,除去我法界,唯有善乐一道…少些杀孽。”
    “我又听闻道友百年以来与民休息,少兴杀孽,虽然耽于享乐,却有善美,人人爱戴,思来想去,来找道友是最合适的…”
    这话落在青年耳中,似乎有什么羞辱的味道,让他面色微红,哗啦啦从奶池之中站起,骂道:
    “臭狗屎!老子这世修的是【恶怖释耻身】!你妈的骂谁…骂谁耽于享乐!骂谁少兴杀孽、颇得爱戴!”
    他左右环顾一圈,气不打一处来,从奶池之中跨步出来,带出一地奶渍,一脚踹在一旁的怜愍身上,骂道:
    “狗奴才!是你爱戴我?”
    这怜愍吓得瑟瑟发抖,堇莲这些年的确少兴杀业,可那是针对自家治下百姓的,善乐道位置塞得满满的,有大批大批的法师等待候补,完全不担心死一两个怜愍,可没少杀手下!
    他只能迅速地摇起头来,撞见对方满是邪意的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点起头,点了两下又摇起来,不知所措地往地上一跪,咚咚咚的磕头。
    “你磕你母呢!”
    堇莲飞起一脚,将这怜愍的头踢出数丈开外,在台阶上咚咚咚地滚着,他却仍不解气,法常看着他那活计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叹道:
    “道友!!”
    堇莲收了腿,那无头的怜愍连忙爬起来,捡起地上的布,为他擦拭身体,堇莲面上的表情骤然一收,冷冷地道:
    “你们真是打的好算盘,非要我善乐道下场?看来是我修行时间久了,你们早就忘了我的本事…敢找我南下,我要是杀得江北人头滚滚!这孽也不知是造在谁头上!”
    法常面色平静,答道:
    “无论法常找谁,这孽都要算在法常头上…可我非趋利避害而修行,揽下此事,我就能选个少一点杀戮的人选,不管造下多少孽在我身,江北的人能少死一点是一点,这是实实在在的。”
    这句话让堇莲止步了,话语戛然而止,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世间竟有你这样的倔和尚!非把自己道行毁了不可!”
    法常面不改色,一言不发,却见阶间上来一和尚,金身灿灿,皮肤剔透如玉,笑嘻嘻在台阶前拜了,行礼道:
    “见过师尊、法常前辈!”
    法常转过头,扫了他一眼,问道:
    “这位是…”
    和尚抬头,露出个和蔼的笑容:
    “小僧明慧!忝为师尊座下摩诃…这厢有礼了!”
    本章主要人物
    ——
    杨宵儿『蕴宝瓶』【筑基后期】
    李曦治『长霞雾』【筑基巅峰】

章节目录

玄鉴仙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欲望社只为原作者季越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季越人并收藏玄鉴仙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