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
    谢衍一大早就起来穿衣打扮,陈尚书给他安排了两个侍女,还请来一位专门修面的老师傅。
    今天要拜文庙!
    谢衍已经开始长胡子,毛茸茸的,短到只能凑近了才能看见。那些毛绒胡须,也被仔细刮干净。
    接着是修面、修眉,甚至还修了鬓角。
    等重新把脸洗干净,修面老师傅已离开,侍女们给谢衍挽起发髻,继而又认真戴上儒冠。
    大明的儒冠分为两种。
    一种是北宋末年的东坡巾,考中了进士的官员可以戴,平民百姓只要喜欢也可以戴。
    一种是由东坡巾改的,更矮更紧凑,看起来简洁利索,乃是没考中进士的儒生专属。
    谢衍今天戴的便是第二种。
    他身上的儒衫,通体为白色,寓意清白做人。这其实是宋代的儒生鹄袍,也叫白袍,鹄就是天鹅,鸿鹄之志嘛。
    碧玉腰牌挂上。
    几个侍女看得眼睛发亮,端的是翩翩白袍美少年!
    “郎君今日更好看了。”燕燕不禁赞叹,又怨自己生得不美,否则说不定就能讨得谢六郎欢心。
    她是夏老夫人从陕西带来的,已经十八岁了,再过几年差不多就该嫁人。
    一般是跟陈家的男仆结婚,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干活。
    如果嫁去外面,就有可能丢了工作。
    大富人家的年轻侍女,只有少数贴身服侍主人的,能被当成心腹一直用着。更多的普通侍女,二十多岁就会被解聘,合同期满了回家嫁人生子。
    反正可以随时招聘,十几岁的少女更赏心悦目,客人来了端茶倒水也更有面子。
    当然,在外院干杂活的女仆就没那么多讲究,而且主要是三四十岁的健妇在做。这些健妇有力气,干活麻利,也不矫情,使唤起来更加顺心。
    谢宏和陈端已在外边等候,谢衍收拾好了便疾步出去。
    文庙在东南城区。
    他们先把谢衍送去文庙,接着又出城前往东郊码头。
    谢宏要回河北,陈端要回陕西,再过两三个月便是乡试,他们都得提前回老家做准备。
    文庙之外的几条街,密密麻麻全是人。
    谢衍尤为引人注目,他年纪轻轻是个少年郎,穿戴着未中进士的儒生衣冠,腰间却又悬挂着碧玉白泽腰牌。具备这几个要素的人很多,但同时兼具的他却属于独一份。
    “可是谢朝宗学士?”一个年轻学者凑上来搭讪。
    谢衍回礼道:“正是不才。”
    那年轻学士三十多岁,腰间挂着药玉白泽,在学者当中已算年轻有为。
    两人没聊几句,又有学者过来。
    谢衍只能不停的回礼,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然后慢慢的朝文庙大门方向移动。
    终于,有礼部小吏跑来喊道:“各位学士,请先排好班子,按照学士等级排列……”
    大明的皇家学士有五个等级,分别是:翡翠、玫瑰、芙蓉、青玉、药玉。
    宋代已经用“翡翠”来称呼玉石,但到底是哪种玉石说不清楚。
    如今的翡翠,即后世那种翡翠,是由太宗皇帝亲自命名的,当时是为了鼓励往南方扩张。
    之所以把翡翠学士定为第一等,除了好看之外,还有就是翡翠硬度高,古代技术雕刻起来不容易。
    不容易,便是奢侈品!
    而玫瑰腰牌也非单纯的欧泊,它的主体是和田玉,中间嵌一块上品欧珀宝石。
    芙蓉腰牌也并非普通的芙蓉石,它由极品粉红色独山玉雕刻。
    一位位高级学士陆续到场,其中不乏行政官僚。但从衣着上难以辨认,因为今天都不穿官服,清一色穿戴祭祀用的礼服。
    谢衍虽然受邀参加正式大会,但祭拜文庙却没啥特殊照顾。
    由于人数太多,他甚至无法进入内院,只能跟着一群碧玉学士,在文庙大门内侧空地祭拜。
    更低级的药玉学士,甚至排在文庙大门外。
    谢衍已经听父兄说过了,大明的文庙不是孔庙。
    孔子的亲爹,以及一大堆孔门弟子,早就已经被请出文庙。取而代之的是历代先贤,不仅张衡、沈括这些被请进去,甚至连饱受诟病的蔡伦都有份。
    太宗皇帝亲自下令请进文庙的最后一人是毕升,跟蔡伦一样对文化传播有着重要贡献。
    还有祖冲之、刘徽等古代数学家。
    还有贾逵等天文学家,裴秀等地理学家。
    文化方面的先贤也挺多,连王羲之、吴道子、李白、杜甫等人都请进了文庙。
    文庙里那些牌位,就蛮挤的。
    当朝只有一位学者被供奉,那就是大明开国太祖朱国祥!
    一般而言,皇帝应该供奉在帝王庙,文治武功再突出也不会进文武庙。
    把朱国祥请进文庙供奉的,是朱铭那位乖孙儿、在位十八年的延淳皇帝朱棠。
    朱棠搞过许多类似的骚操作,比如取消黄帝纪元,给当朝历史书加入神异小故事,修建紫云阁供奉四十八位大明开国文武等等。
    他甚至还想把朱铭请进武庙,反对之人实在太多才作罢。
    那么,朱国祥进文庙的反对声音为啥不大?
    因为老朱的徒子徒孙多啊!
    当时大量的理科进士、理科学者、理科学生,跟反对者爆发激烈论战。向来不怎么显山露水的理科士子,突然团结起来爆发出巨大力量,他们用严密的逻辑思维,轻松驳倒那些引经据典的文人。
    “正献官请上前!”
    “分献官请这边走。”
    “陪祀官请上前跟随。”
    “翡翠学士请前移……”
    来自礼部的引班生,在雅乐伴奏之下,开始安排参与祭祀者的位置。
    谢衍跟其他碧玉学士排好队,稍微往前挪动了一些。
    所有人都就位了,通赞生喊道:“礼成!”
    继而换了首曲子,引赞生站出来,引导献祀官到叩拜位。
    正献官、分献官陆续吟诵献表,赞美中华历代先贤的功绩,又说明这次祭祀的意义,最后祝愿华夏学术繁荣昌盛。
    “跪!”通赞生高呼。
    谢衍眼睛盯着前面的碧玉学士,对方做啥他就做啥,赶紧跟着一起跪下。
    “叩首!”
    谢衍穿越之后,还没给谁下跪叩拜过。
    此时此刻,他毫无心理负担。里面供奉的是华夏历代先贤,于情于理都应该跪拜,反正又不是什么活人。
    “再叩首!”
    “三叩首!”
    “起!”
    “舞之蹈之,以娱先贤!”
    谢衍跟随着众人做广播体操,全身扭来扭去,为历代先贤们跳起广场舞。
    “收!”
    “礼成!”
    引班生已经跑到最外面:“依次退去!”
    谢衍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保持作揖姿势退后一步,然后挺起腰杆转身慢慢往外走。
    挺有意思的,不仅有跳舞环节,而且全程音乐伴奏,曲子就足足换了七首。
    走出文庙所在街巷,谢衍听到有人在喊:“有学术大会邀请函的相公们,请往文萃街那边走,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没有邀请函的相公们,请务必要避开文萃街,那边已经快被堵死了!”
    谢衍没有直接过去坐车,而是先找到自己的随从,把装着天平的箱子抬过去。
    他挑选最近的一辆,出示邀请函给司机看。
    车夫下意识的多看他两眼,又仔细瞅了瞅邀请函,才笑着说:“谢学士请上车。”
    车里是空的。
    因为高级学士们,祭祀时最靠前,退场时却排在最后。
    等了好几分钟,终于有人来了。
    “德光兄请。”
    “端正兄先请。”
    “还是该少隐兄先请。”
    “……”
    车外几人,正在互相谦让,磨蹭好半天也没人率先上车。
    “那我就失礼了。失礼,失礼。”
    终于有人拉开车厢侧门,遮帘被半掀开,一顶东坡巾先钻进来,进而又是半个脑袋。
    脑袋还没完全钻入呢,便瞅见谢衍坐在里面。
    这是一个小老头儿,被谢衍给整迷糊了,连忙把脑袋缩回去问车夫:“这是前往太学的马车?”
    车夫微笑道:“相公没有找错车,里面那位小相公也是学士。”
    “德光兄,出了何事?”旁边的学者问道。
    小老头儿哈哈一笑:“里面有人,还是个少年。”
    说完,他就钻进车里,而且坐在谢衍旁边,颇为感兴趣的仔细打量。
    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
    小老头儿朝谢衍拱手:“老朽古煜,字德光,一个写字画画的。小友如何称呼?”
    谢衍拱手回礼:“晚辈谢衍,字朝宗。”
    小老头儿还没说话,刚钻进来的另一个老头就说:“你就是谢衍啊?听说这次的盛会,就是因你而起。有人运用你的成果,造出阻尼天平,让很多搞物理化学的突破瓶颈。”
    “也被骂得很惨呢。”另一个老头说。
    这几个老头,都是搞文史、艺术的。
    他们对谢衍的学术成果并不了解,反而因此更能接受谢衍,甚至还带着一种对天才少年的欣赏。
    天纵奇才,少年学士,说起来多浪漫啊!
    文人就喜欢这个调调。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坐在马车里议论起来。
    “那些理科学者,比我们还食古不化。好端端的少年奇才不呵护,反而还批评谩骂,这不是在摧残学术苗子吗?”
    “他们那边论资排辈,可是比我们还严重。”
    “我正月十七,被小辈请去参加文会,还遇到一个数学学士来发论文。哈哈,听说是搞出了很大的成果,但过于离经叛道不给发论文。数学院丢人都丢到文会来了!”
    “那篇论文我也看了。”
    “你一个研究金石的,能看得懂数学论文?”
    “谁读书的时候,还没学过数学啊?那篇论文就离谱,一上来就假设,一条直线有多条平行线。他这论文要是成立,我们中学的几何不是白学了?”
    “真就恁离谱?”
    “难怪数学院不给发论文,简直胡说八道嘛。”
    “……”
    这些老头子随便吐槽几句,并没有逮着汪大庆一直批判。他们更多是在看数学院的笑话!
    说话之间,又进来两个,终于把马车坐满。
    “诸位学士坐好了!”
    车夫提醒一声,挥动鞭子猛踩油门。
    众人都带着仆从,今天的交通不好,仆从们都没有坐车,而是跟在马车后面跑。
    路途之中,互相介绍,谢衍一时间也没记全。
    古煜,字德光,画家,书法家,秦汉史学专家。
    刘可,字献之,史学家,经学家,当代大儒。
    范庄,字端正,考古学家,金石专家。
    卫紫芝,字少隐,画家,书法家,宗教学家。
    吴松年,字伯坚,画家,书法家,还精通园林设计和庭院装潢。
    最后上来的,却是两个理科学者。
    辛秉文,字周臣,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
    谭佑,字宗吉。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
    因为不研究化学,辛秉文和谭佑二人,对谢衍并没有什么恶感,反而还对谢衍的阻尼论文极为欣赏。
    谭佑指着谢衍脚边的箱子:“听说小友受邀阐述分子论,这里面都是化学实验器材?”
    “算是。”谢衍笑道。
    辛秉文哈哈一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谢衍解释道:“它可以做化学实验,也可以用来做物理实验。”
    谭佑问道:“你越说我越好奇,到底装的是什么?”
    “天平。”谢衍说道。
    “你自己做的阻尼天平?”辛秉文问。
    谢衍回答:“是的。但跟聂学士的阻尼天平有点不一样。”
    再不一样,能有多大的差异?
    二人不再刨根问底。
    大明皇家学院的地址在城内,但那属于行政机构和编辑部,建筑占地面积并不大。
    这次举办大会,却是借用城外的太学地盘,全体太学生还因此放假几天。
    但很多太学生都没有离校,他们被允许趴在门窗外旁听。会后还组织了一些学术讲座,由学士们讲给太学生听。
    一辆辆马车缓缓出城,许多仆从跟在后边,渐渐已经看到太学校舍。
    附近戒严了。
    因为叶太后、小皇帝、大长公主、礼部尚书等达官贵人,下午会来出席开幕会议。
    众多学者乘坐马车,来到太学宿舍区。
    外舍生(自费预科生)已被轰走了许多,腾出宿舍给受邀学者们居住。这些自费生家里都有钱,就算暂时没地方住,也能自己去找客栈。
    当然,也有不少学者生活讲究,他们自己出钱住在客栈的高级房间,不愿意跑来太学跟仆从挤宿舍。
    谢衍和随从被安排进一个宿舍,被褥凉席需要自己携带。
    把箱子塞进床底下,由一个随从守着,谢衍跟另一个随从前往食堂。
    学者们伙食免费。
    一顿饭的工夫,谢衍又认识几人,其中还包括对他不咋热情的化学家。
    饭后不久,有人呼喊道:“皇宫车驾来了!”
    众多学者喜滋滋跑去校门口迎接,谢衍也跟过去看热闹,想看看那个年轻太后长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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