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你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苏州督粮署衙门审案流程,跟顺天府通判袁咸安审案一样,还更加娴熟流畅。
    徐阶刚才说过,赵贞吉主持的司法改革,最早的试点,是得王一鹗的支持下,在徐州、淮安和扬州三府展开的。
    当时扬州和淮安两府官场,因为国朝第一盐政弊案,被洗涤一空,两处衙门大小官吏被抓走大半,只剩下阿猫阿狗几只。
    漕督王一鹗兼巡抚这些州府,重新建立这两地的官府,是他当时的主要工作。
    借着重建当地官府的机会,王一鹗配合赵贞吉,选用可靠人才,试行了司法改革,不断地总结调整,这才有万历元年的全面司法改革。
    看着威风凛凛的项天赐,徐阶突然想起有好事者,对朝中几位阁老做事风格的评价。
    说自己是只说不做,李春芳是少说多做,高拱是先说再做,张居正是边说边做,赵贞吉是先做再说。
    徐阶一时间有些恍惚。
    “啪!”
    一声惊堂木响,徐阶被拉回现实,他听到项天赐吩咐道。
    “带人犯!”
    十四名警员两人押一位,把七位穿号衣囚服的人犯押到堂前,全部跪下。
    三面围廊发出哗的喧闹声,并迅速向庭院蔓延。
    前廊的家眷有哭有喊的,很快被法警镇住了。
    等公堂肃静下来,项天赐继续说道。
    “书记官,开始点名!”
    “是!
    阮仁道,湖北布政司承天府潜江县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曾任隆庆元年南闱同考官”
    南闱舞弊案,包括两位主考官,四位同考官,负责庶务的提调一位,监考官三人,以及负责受卷、弥封、对读、巡绰监门、搜检怀挟的官员二十七人,还有涉及的名士大儒七十五人,官吏二百五十一人,其他相关人员四五百人,全部被缉拿归案。
    今天会审的是两位主考官、四位同考官和三位监考官,其余的案犯另案会审。
    同考官阮仁道是主犯之一。
    七位人犯点名完毕,公诉方以及其它各方没有异议。
    项天赐一拍惊堂木。
    “公诉人当庭提呈公诉文书。”
    公诉人检法主事李梁安起身,开始念道。
    在他的嘴里,一个让大部分围观读书人和百姓们都为之惊愕的内幕,被徐徐揭开。
    江南多名士,这点大家都知道,但他们不大清楚,这些名士大儒是怎么出现的。
    其实归根结底,这些名士大儒,都跟科试有关联。
    你诗词写得再好,文章做得再妙,没有在科试上证明过自己,文采再好也是昙一现,或是不服众。
    比如徐渭文采举世闻名,可是因为科试不利,就是不被主流士林承认。
    只有诗词文章做得好,科试又能连连报捷,才能算得是真正的名士大儒。
    这些名士大儒多半是中进士后,在翰林院刷一波名声,又抓住朝堂上发生的某件大事,或者盯着某位权贵大臣,站在道德高地,狠狠弹劾一本,刷一波名声,然后顺势“被贬”回乡。
    载誉而归的他在东南名声更盛,身上功名又没有被褫夺,继续享受优免待遇,生活无忧。
    在书院教书,开文会,出文集,名满海内,在地方江湖上与庙堂上的好友们遥相呼应。
    这些好友会做官,在朝堂上叱咤风云,时不时刷刷名声,在翰林科道等清贵职位上辗转,打熬资历,一步步往上爬。
    唯独一点,不要叫他们去地方操持实务,很容易翻船的。
    于是他们一在庙堂,一在江湖,遥相呼应。
    我在朝堂上大声疾呼,你在地方大造声势,影响国策。
    比如轻徭薄税。百姓乡绅们实在是太苦了,需要缓口气。
    比如严厉海禁。放开海禁,大家都可以海商贸易,那岂不是乱了套!
    以上只是他们分工合作的一部分,还有更重要的就是在为国抡才上配合,为大明王朝源源不断地输送可用之才。
    名士大儒们在地方上“教书育人”,发现青年可造之才,大肆为其扬名。张居正当年也得过“江陵神童”的美名,然后县试、府试、院试一路过关斩将。
    名士大儒们再三扬名的俊才,三试考官居然不录取他们,是学识平庸不识才?还是嫉能妒才打压人才?
    任何一顶帽子,三试考官都扛不住,只能任由名士大儒们兴风作浪。
    关键是乡试。
    乡试一是考官由礼部选派翰林词臣下来主持,他们本身就是名士大儒,不吃你以前那一套。
    二是名额极其金贵。
    比如南直隶的南闱,每县两三百诸生,大概是十选一,选出三十位生员获得乡试资格。南闱合计有三千多名入考生员,选取一百三十到一百五十位举人,平均三十位生员出一位举人。
    算算这比例有多低,名额多金贵。
    所以名士大儒兴风作浪在乡试不管用,必须朝堂上的好友们出面。
    暗地里大家坐下来好好协商,这一科伱们这一脉人丁兴旺,可以多录几位,下一科就该补给我们了。
    要是不讲规矩,那大家都没得玩了。
    这时考官们有话说了,你们把名额定下来,好处都分了,我们呢?
    我们在京师清苦了好几年,终于盼到有外放的机会,准备把前几年的亏空好好补一补,你们总不能让我白欢喜一场吗?
    当然不会亏待这些功臣考官们。
    回报的方法有很多。
    一是拜房师、座师,中试的举人给阅卷的考官送上一份拜师礼,感谢他有慧眼,在数千试卷中把自己那份给圈点出来。
    二是出文集。乡试考官们都是有些才华的,平日里都有写些文章诗词。
    当地缙绅仰慕才华,主动请求给考官整理文章诗词,再把他们的上疏也一并整理出来,编成文集,请数位名士做序,然后刊印发行。
    即得名。
    你看这位考官的诗词文章写得多好,诸位名士大儒都交口称赞。
    你再看这位考官的上疏写得多好,忧国忧民,真是好官啊。还得利。
    负责集文刊印的缙绅会说,这文集实在是卖得太好了,本地几家书院在买,各县的生员诸生们也在买,以为典范楷模。
    书卖得好,自然这润笔费就给得高了。
    考官们两袖清风来主考,满袖金风而归。
    用这个考验乡试考官,哪位考官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李梁安在公诉文书里,详细地把这些腌臜事一一揭示出来。
    主考官甲收了二十五位门生孝敬,出了三本销量火爆的文集。
    同考官丙收了十位门生孝敬,出了一本销量不温不火的文集。
    但他的字写得好,隆庆元年来南京主持南闱时,上百家东南乡绅们,请他为商铺、桥、祠堂、学堂题字,以彰文采。
    这个可是真正的润笔费,非常地润啊!
    此外还有考试完后,秦淮河连开数日文会,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
    主考官乙回京时,多了一位小妾,是秦淮河一位魁,与乙先生以文会友,情投意合,于是同与文会的众人,有感两人情比金坚,便凑钱赎出魁,成就一段佳话。
    如此风雅之事,在场的人恨不得一天来一次。
    可是在李梁安的公诉文书,毫不客气地揭露,那次赎魁属于主考官乙临时加价,当时主持这次南闱的名士大儒们非常生气。
    谈好的价钱,临时加价,太没公德心了!
    要是人人都这样,以后大家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为国抡才?
    主考官乙偏偏坚持不让,非要说出了趟公差,突然觉得身边无人,晚上寂寞难耐,彻夜难眠,这签字的手,拿不住笔了。
    玛德,起色心就是起色心,用得着说这么文雅吗?
    此外大家都知道,你的老恩主徐阶致仕了,现在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觉得前途未明,抓住机会想多捞一票是一票。
    可是乡试正式中试举人名单,需要主考官乙签字用印,报到礼部才能正式生效。九十九跪都过来了,实在不能在最后一哆嗦上卡住。
    地方大佬们商议一番,只能同意凑钱赎人的新要求,但是相应地在刊印文集的润笔费上减少了一部分。
    凭什么你比其他考官要拿得多?
    我们都是读圣贤书的,做事第一要讲公平,第二第三还是要讲公平,不公平如何立规矩,不立规矩如何成方圆?
    李梁安的公诉书还没念完,围廊和庭院的秀才诸生们忍不住骂起来。
    你自己算算这层层选拔的比例,就知道考一位举人有多难,偏偏还有人徇私舞弊。
    只有入了你们名士大儒法眼的,家有“薄产”者,才能中举人,就算这科中不了,下一科轮也轮到了。
    还有脸说公平?
    你们这些人是公平了,但是我们这数千上万诸生们的公平,去哪里了?
    被狗吃了吗?
    以前这些秀才诸生,心里还抱有一份幻想。
    虽然坊间有传闻,有财方可有名,有名方可有才,朝廷才会把你当人才抡录。
    但大家都在想,这些名士大儒们,一个个高风亮节,不仅文采斐然,让人拜服。道德风范更是让人敬佩,应该不会做这腌臜事。
    结果公诉书毫不客气地撕破了这层伪装,这些德艺双馨的名士大儒们,只不过是人设立得稳,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蝇营狗苟的坏事。
    偏偏大家还要掏心掏肺地崇拜他们,以他们的言行为准则!
    我们真是太傻太天真了,被人家当狗耍。
    耻辱、羞愧、愤怒,挤爆了上千生员诸生们的胸口。
    他们大声怒骂着,往日里那些被崇敬地挂在嘴边的名字,现在脱口而出,跟猪狗畜生连在一起。
    怒斥声形成了一道道声浪,如同钱塘潮,向公堂席卷而去,几次打断了李梁安的发言,项天赐啪啪地拍了好几次惊堂木,依然压不住喧闹声。
    有数十位秀才举人,在歇斯底里地为名士大儒们说话,说这些都是诬陷,无中生有。
    可是数百秀才诸生都不是傻子,你们都是利益既得者,当然要为这些人辩护。可是你们既得的利益,是损害了我们的利益!
    数百诸生指着数十人大骂,骂他们臭不要脸,徇私舞弊得了功名,还敢在这里颠倒黑白。
    说得激愤之处,上百诸生冲上去,跟那些还在趾高气昂、颐指气使的举人秀才打起来。
    海瑞挥挥手,叫暗伏在各处的警卫军冲出来,把打架的人分成两边,把庭院的秩序维持住了。
    “你们要的公平公正,老夫现在全部给到你们。后面的腌臜事更多,你们还要不要听审?”
    海瑞的话声音不大,但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数百诸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举起手喊道:“我们要继续听!”
    数百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市民百姓,也跟着一起喊:“我们要继续听审!”
    海瑞一指李梁安和项天赐,“继续!”
    “好!”众人爆出排山倒海的高呼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站好,闭上嘴,安静地倾听起来。
    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的徐阶,心里暗自叫了一声厉害。
    海黑子真非浪得虚名啊。
    他召开的苏州会审,先把南闱舞弊案拿出来审,一下子抓住了大部分人的心思。
    利益既得者必定是少数,而且他们必定是损害了大部分人的利益。
    只要把外面那层光鲜的掩饰揭开,露出里面的腌臜,让大部分人看到他们的利益被损害,那他们就会觉得被出卖、被欺骗。
    平日里有多爱戴和崇敬那些名士大儒,现在就有多恨他们。
    我们那么敬仰你,视你为人生导师,言听计从,你却把我们当二傻子,当狗啊!
    人家养狗,好歹还喂块骨头,撒点狗粮。
    我们呢?
    你一毛不拔不说,把我们吃干抹净,最后还要把我们的骨头拆下来熬油!
    你们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好了,现在有海青天撑腰,有皇上和朝廷撑腰,我们这些老实人要奋起反抗,不仅要告诉你们,老实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还要反攻倒算你们!
    想到这里,徐阶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开场戏都这么劲爆,接下来的戏文,岂不是要大闹东海龙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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