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帝国的核心决策层,几乎全挤在了不算宽敞的内阁值房里。
    外面忠义卫、金吾卫的甲士更是堆得密密麻麻,几乎以某种变态的防御等级来布置。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在防御谁,但皇帝的保护工作在金吾卫指挥使朱高燧和忠义卫指挥使童真的带领下,还是做到了最好。
    受到外面如林甲士的影响,内阁值房里的气氛,随着几位尚书的到来,也跟着愈发沉闷了起来。
    六部尚书里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茹瑺、礼部尚书李至刚,这几个熟人自不必赘述。
    工部尚书黄福,较少为世人所了解,但其人有封疆之能,堪称干臣。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黄福就是首任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兼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黄福在交趾建立驿站、卫所,编制户籍、设立学校,治理交趾十九年,秩序井井有条。
    刑部尚书郑赐,才能有限,属于那种想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但总是会因为目光短浅,而做出点啼笑皆非的事情来的人。
    而且郑赐特别喜欢揣测皇上所厌恶的人,然后以一部尚书之尊,亲自下场弹劾刷存在感。
    靖难之役的时候,凤阳守将孙岳毁掉明太祖朱元璋所建的寺,取用其中的木材,用来造战舰在淮河流域以抵御燕军,郑赐要弹劾人家。
    今年的时候,郑赐揣测朱棣不喜欢李景隆,也弹劾暗中蓄养亡命之徒,图谋不轨.李景隆当然也反手弹劾了郑赐。
    这便是说,李景隆当初那么痛快地答应朱棣的请求,进入诏狱听课,其中未尝没有被郑赐弹劾后心生畏惧,打算给朱棣办事换得一些信任的因素。
    只不过,李景隆没有想到的是,他进诏狱听姜星火讲课之后,人生际遇马上就大不相同了。
    “啊秋~”正在日本搂着艺伎,与幕府将军足利义持谈笑风生的麦克景隆此时打了个喷嚏。
    几位尚书轮流传阅了《变法八策疏》后,却都没有当即说什么。
    显然能坐到大明帝国文官系统最高位置的人,并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六位尚书趁着会议尚未开始,都纷纷沉思了起来,思考待会儿该如何应对和表态。
    至于道衍,到的则稍慢一点,很难怀疑他不是故意给六部尚书留出阅读和思考的时间。
    随着一袭黑色袈裟的道衍,缓步踏入内阁值房,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道衍大师。”
    朱棣见道衍到来,心头方才落了一块大石头。
    带兵打仗,朱棣当然是全天下最优秀的。
    可如果说朝堂斗争,尤其是推行变法这种不能完全依靠武力,而是需要大量的磋商、谈判、妥协的政治博弈,朱棣就没有那么擅长了。
    好在,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里,道衍一直很好地帮他处理了类似的事情。
    朱棣在亲身入狱听姜星火讲课后,更是对信奉姜圣学说的道衍放下心来。
    朱棣认为,姜星火的理论,是可以有效地帮助他增强大明国力的,其中固然会有一些不利于皇权统治的因素,但道衍可以很好地圆回来,利远远大于弊,这就足够了。
    朱棣很清楚,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
    而姜星火给出的这套理论,已经是当前朱棣增强大明国力,以帮助他成就梦寐以求的“千古一帝”所需盖世功业的最优选择了。
    至于弊端,做什么没有弊端?姜星火的理论所带来的弊端,并不算无法解决,至少在朱棣看来是这样的。
    道衍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朱棣下首。
    六部尚书并排坐在对面,占了刚刚内阁七人的椅子。
    现在没资格坐,只能在更靠墙位置排排站的内阁七人,则是以旁听的姿态看着皇帝和道衍、大皇子朱高炽。
    换言之,刚刚的热身结束了。
    《变法八策疏》在大明帝国核心决策层的争论,现在才算开始。
    道衍看着六部尚书,心思沉静。
    道衍的袖中,此时正藏着一封信,一封姜星火的回信。
    认真算来,这是第二次通信了,而第一次,则是那封《‘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正是这封信,给了道衍提前动手的足够信心。
    道衍心头喃喃:“老衲所求,不过是为姜圣扬绝学,为天下立大同罢了。”
    “咳咳。”
    朱棣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几位尚书已经都看完了,不妨说一说自己的看法。”
    朱棣没有进行有意的信息隔绝,几位尚书已经知道了刚刚胡俨所说的话语。
    但是令在场众人稍稍惊讶的是,其他人还没开口,六部尚书里就有人跳反了。
    我们中出了个叛徒!
    虽然知道这一届的重臣们骨头都不太硬,但“江南好臣”蹦出来的这么快,还是令这些自诩文臣风骨的大臣们有些唏嘘的。
    其人也并没有太过令人意外,刑部尚书郑赐。
    郑赐在道衍到来之前就已经打好腹稿,先给大家开了开眼,见识见识皇帝舔狗是怎么“呲溜呲溜”舔的。
    刑部尚书郑赐摇头晃脑道:“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
    六部尚书之首,吏部尚书“天官”蹇义,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郑赐的发言。
    “郑尚书是不是接着还要按王临川的说法。”蹇义冷笑道,“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愿闻所以辨之?”
    蹇义一甩绯袍,干脆言道。
    “陛下,郑赐无能佞臣也。”
    此言一出,郑赐脸色顿时变得难堪至极,当舔狗是一回事,被人骂舔狗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蹇义还骂他无能,照抄王安石的说法。
    但还不待郑赐扬声反驳,蹇义继续道:“老臣知道,陛下有心变法改革,使得大明强盛起来,但陛下同样须知道,今日不是说服或强令我们几个尚书同意,变法改革就能推行下去的;即便推行下去,依臣来看,恐怕也是如王安石变法那般,最终一朝兴覆。”
    蹇义的话说的很不客气,但这确实是他作为文官系统实质上的领头羊,或者说半个宰相,必须要说的话,表的态。
    这时候面对皇帝是绝对不能怂的。
    毕竟是天官,毕竟是蹇义,朱棣同样也知道,蹇义不是在代表他个人说话。
    故此,朱棣也是破天荒地心平气和问道:“那依蹇尚书来看,问题出在哪?可是胡卿所说的君子三畏?”
    蹇义看了胡俨一眼,反而摇了摇头。
    “君子三畏,固然是极有道理的,也确实需要考虑的,但老臣以为,根子不在道统上。”
    蹇义接下来说的话,简洁直白到让朱棣都有点感动。
    不知道是生怕皇帝对自己的意思理解出现偏差,还是蹇义压根就是豁出去了要把话说清楚阻止变法改革,蹇义的话语,全是干货,半点水分都无。
    “臣是读书人,学的同样是儒家圣人言。可臣也读史书,从历朝历代的先例来看,儒家道统绝非是什么不可更改的东西。”
    蹇义干脆道。
    “陛下想改科举,想把荀子抬回儒家五圣地位,可以。”
    “陛下想当圣王,想成为不受天人感应制约的天子,可以。”
    “但陛下要知道,纵观历次儒家道统修改嬗变,思想的改变,永远都是为了政治服务的。”
    “老臣以为,改革变法不可取,不是完全是因为君子三畏,而是从《变法八策疏》里,看不到能满足政治改革所需的核心。”
    “是什么?”朱棣此时凝声问道。
    蹇义没有反对他的变法改革意图,甚至都挑明了说,君子三畏不算个事,只要朱棣想当圣王、想改科举,有的是想舔皇帝的大儒给他辩经。
    毕竟,既然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他老人家,能把程朱理学抬到科举指定参考答案的地位,那么朱棣自然也能改。
    在封建时代,皇权想要修改儒家思想,不算简单,但也绝对不算难如登天。
    不得不说,董仲舒开了个坏头。
    而蹇义既然点出了他反对改革变法的核心所在,朱棣自然是关切无比的。
    毕竟,蹇义说改革变法不行的同时,也指出了改革变法为什么不行,这对于朱棣来说,才是最有意义的。
    “新的得利阶层。”
    蹇义一语中的。
    “古今变法,能成者,英明的君王毫无保留地支持、扶持新的得利阶层、变法主导人极有能力,这三者缺一不可。”
    “陛下当世英主,有扭转乾坤、整顿大明之决心,老臣毫不怀疑。”
    “道衍大师为圣人继绝学.”
    蹇义说到这,看了道衍一眼,哪还不知道这个圣人恐怕是“姜圣”?
    蹇义继续说道:“根据圣人之言所提出的《变法八策疏》,鞭辟入里,道衍大师本人亦是才能卓著、深孚众望,符合主导变法之人的能力。”
    “但是。”蹇义摇头道,“恕老臣直言,老臣看不到《变法八策疏》里,有任何‘扶持新的得利阶层’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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