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俨正衣冠,对着朱棣缓缓言道。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在场哪个人不知道这句话下一句是什么?
    胡广几乎要跳起来拉住胡俨的袖子,让他不要在皇帝面前胡言乱语了。
    可偏偏,胡广不敢,他只能看着胡俨继续说道。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当这句话从胡俨的口中说出来时,整个内阁值房里的气氛,都变得凝重如铁。
    朱棣身边,朱高炽更是用眼神劝告胡俨赶紧认错,但胡俨就像没看见一样。
    胡俨的脸上带着仿佛殉道者的虔诚,丝毫看不出任何的慌张。
    朱高炽一咬牙,起身跪倒在地说道:“父皇,胡俨胡言乱语,还请父皇不要治罪于他。”
    朱棣恍若未闻,只是冷哼一声。
    随即站起身来,朝着胡俨走去,站在其人面前。
    “胡俨。”
    朱棣的目光阴沉似水,仿佛要把眼前满身书卷气的儒者生吞活剥一样。
    胡俨则是丝毫不惧怕,直视着皇帝,神色坦荡,甚至带着一股无惧无畏的淡定。
    “微臣不过是复述了一遍圣人言语,如何就成了胡言乱语?”
    听了这话,胡广、杨士奇、解缙等人,纷纷为胡俨捏了把汗。
    按照这嘴硬程度,是想当第二个方孝孺啊!
    “好啊.好一句圣人言语,哈哈哈!哈哈哈!”
    听着朱棣的仰天大笑,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等待着接下来朱棣会作何反应。
    是直接走流程让甲士拉下去?还是干脆亲自动手?
    这种仰天大笑后翻脸杀人的常规流程,在过去的数月内,面对不肯投降或违逆朱棣意志的建文旧臣们,已经上演过很多次了。
    建文旧臣们,不是没有骨头硬的。
    面对朱棣,练子宁不肯投降,痛斥朱棣谋朝篡位、大逆不道,朱棣被气到恼羞成怒,命人将练子宁的舌头割去,免得再聒噪.随后朱棣才说欲效周公辅成王,练子宁闻言,忍着剧痛用手伸进口里蘸着舌血,在殿砖上大书“成王安在?”。
    这四个字,直接给朱棣整破防了,仰天大笑后奋然命杀练子宁,随后磔尸,并诛杀练氏族人一百五十一人,戍边的亲属三百七十一人。
    面对跟练子宁同样的问题,方孝孺的骨头也够硬。
    还是那句欲效周公辅成王,方孝孺问周成王在哪,有了练子宁的铺垫,这次朱棣没破防,忍住了,回答说自焚而死然后方孝孺问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儿子,朱棣说国赖长君;方孝孺问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朱棣干脆说这是我们朱家的事。
    此时朱棣的怒气值已经满格,强耐着爆发,让方孝孺起草诏书,方孝孺不肯起草,两人争吵起来,最后方孝孺嘴硬了一句“诛我十族又如何?”。
    依稀记得,那时候的朱棣,也是这般仰天大笑。
    面对皇帝那含义不言自明的笑声,而胡俨的脸上依旧毫无惧色,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朱棣。
    但出乎内阁众人的意料,朱棣并没有马上动手。
    朱棣深深地看了胡俨一眼后问道:“那依你所言,何谓天命,又何谓大人,何谓圣人之言呢?”
    听到朱棣的提问,胡俨回答道:“依微臣所见,所谓天命便是上天的意志,陨石坠落、大地震颤、赤地千里.皆是上天给予君王的警示,意义便在于让君王警醒,反思自己的德行,不要成为被上天厌弃的无道昏君。”
    “所谓大人,则是地位尊崇德高望重之人。”
    “所谓圣人之言,自然是孔子,颜子,曾子,子思子,孟子的言语。”
    听完胡俨的回答,朱棣轻蔑一笑:“那依你的意思来看,朕算不算‘大人’呢?”
    此刻,为了心中的道统,胡俨已经豁出去了。
    胡俨点头应道:“是,陛下是九五之尊,天子也,当然是大人非但是大人,而且是最大的大人。”
    “那按照你的理论,朕可不可‘畏’呢?”
    朱棣盯着胡俨问道。
    “当然可畏。”
    胡俨毫不犹豫的回答,并且抬起头来迎向朱棣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
    朱棣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充斥着讽刺,同样也充满杀机。
    “那伱胡俨到底是更畏朕这个大人,还是更畏圣人之言,亦或是天命?”
    朱棣再度发难道,语气已经变得冰冷。
    胡俨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却始终保持镇定。
    胡俨知道,自己惹怒了皇帝,言辞之间稍有不慎,恐怕不仅是自己的命,而是全家全族连命都会跟着丢掉,虽然他为了道统之争他并不惧怕,但这不代表他是会轻易丢弃自己和周围人性命的人。
    胡俨跟练子宁、方孝孺还不太一样。
    练子宁、方孝孺是忠于建文帝,而胡俨则是忠于圣人之学。
    所以胡俨可以接受换个皇帝,只要这个皇帝继续用圣人之学治天下就好,但绝不接受圣人之学也被动摇、篡改。
    “天命、大人、圣人之言,三者都是可畏的威严,不能混为一谈,没有更畏惧哪个。”
    胡俨决绝地回答道:“天命的威严,乃是源自于‘天命是万事万物均需遵循的规律’,所以天命的威严跟大人、圣人之言对于人生的威严不是一回事。”
    “而大人与圣人之言则属于现世,大人的威严在于权力,圣人之言的威严在于道德。”
    “这三者都是需要畏惧的,但正所谓苍天在上,小人不知道天命的威严所在,因而他不惧畏.而小人连天命都不畏惧,那么轻慢德高的大人,蔑视圣人的言论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但是,陛下是大人,不是小人。”
    胡俨诚恳说道:“陛下对上顺天应命,靖平国难;对下仁爱百姓、宽宏大量;对中的衮衮大人们,也定能明察秋毫,公平处置。”
    朱棣根本不吃这一套,见刚才“三者哪个更令其畏惧”的语言陷阱,胡俨没有踏进去,朱棣干脆挑明问道。
    “既然你说天变足畏,祖宗足法,人言足恤,那就是说改革变法这一套行不通喽?”
    说罢,朱棣死死地盯着胡俨。
    这一次,朱棣是真起杀心了!
    要么改革变法行,要么改革变法不行,没有中间和稀泥的选项。
    其实历朝历代变法,无非两个最重要的影响因素。
    第一个,统治者本人的权力是否足以推行变法。
    第二个,统治者本人是否能从变法中获益,因此有意愿有决心推行变法。
    这两个条件,朱棣无疑是都符合的。
    朱棣是大一统王朝唯一一个以藩王之身造反成功的皇帝,其本人的能力与心性自不必多提,杀伐果断、无惧无畏。
    而朱棣今天之所以表现出来的这般坚决,这么想要改革变法。
    说到底,跟姜星火的讲课是密不可分的。
    朱棣一节节课听下来,早已充分了解什么才叫真正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说的夸张点、不尊重前辈点,真说“三不足畏”王安石也就图一乐,理论加实践双重证明,还得靠姜星火。
    你说天变足畏,那你不妨来看看扭秤实验,了解了解什么叫日心说,马上让你“天人感应”的宇宙观瞬间破碎。
    你说祖宗足法,那你不妨来看看太祖高皇帝设立制度留下来的一堆带窟窿的烂摊子,藩王制度、宝钞制度、小吏制度.哪个不是姜星火给“祖宗成法”补上的窟窿?哪个不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更好的实效?
    你说人言足恤,摊役入亩收拢江南人心,如今江南百姓丝毫不再留恋建文帝,连儿歌都自发地改成了歌颂新皇帝的善政,怎么解释?
    要是非得较真,说老百姓不算人,士绅阶层才算人那你把脖子伸过来,我跟你说个悄悄话。
    所以,既然姜星火给朱棣提供了充足的理论依据,用以改革变法,又确实能增强大明国力,加强皇权的力量,削弱士绅阶层,朱棣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毕竟,如果不用姜星火这套东西改革变法,而是继续循规蹈矩。
    朱棣想要成就“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千古一帝盖世功业,恐怕多花费的力气,可就不止一点半点了。
    变法图强,没有变法,怎么图强?
    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是朱棣晃神刹那。
    “回禀陛下。”
    对面的胡俨已经整理好思绪回答道。
    “微臣不是反对整肃大人们的考成法,也不是反对摊役入亩、税制改革,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微臣并非腐儒。”
    “至于大明国债、宗藩体系这些事,跟更重要的事情比起来,更是无足轻重。”
    胡俨转而严肃道:“微臣反对的,是所谓的扩充钦天监规模,监测天文现象;恢复荀子儒家五圣地位,调整科举内容;宣传圣王之说,树立民族国家概念。”
    “——因为,这会动摇天命!”
    “动摇天命,就是在动摇儒家道统;动摇儒家道统,就是在陛下的根基!”
    胡俨直视朱棣,慷慨激昂道。
    “陛下不妨想想,若是天下百姓都变成不再畏惧天命的小人,谁又会畏惧宗法和权威?谁又会畏惧圣人和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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