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你相好去哪里了?”杨夫人睡眼惺忪地看着深夜回家并把自己吵醒的儿子,打了个呵欠:“他要私人飞机载他去g市,下了飞机之后我派人暗中跟着。”
    陆永丰竖起拇指:“杨女士,您是我的骄傲!”
    话音未落杨夫人就叹了口气:“可惜他机灵得像猴子一样,我派的人刚出机场就跟丢了。”
    陆永丰刚刚竖起的拇指急速转向朝下:“骄傲使人落后,我早该懂的。”
    但是陆永丰也没时间怪他妈了,只问道:“妈,他有跟你说要去g市干什么吗?”
    杨夫人摇摇头,并说道:“我已经让人找了,g市也不大,怕就怕g市不是他的目的地,只是一个中转站。”
    陆永丰想了想,“妈,你找的时候低调点,别让我那三表弟知道了。”
    杨夫人抬眼瞧他,不由嗤笑一声,“这种事情我还要你来提醒?”
    陆永丰诚恳地看着她:“是吗?听说您才刚把您女婿弄丢了。”
    陆永瑜大约听见了这边母子二人的动静,等陆永丰从杨夫人房间处出来,便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截住了陆永丰,“哥?找到小明下落没?”
    陆永丰反问她:“他有没有跟你说他离开这里之后要去干什么?”
    “他说要归隐山林。”陆永瑜说道,“他之前又是怎么跟你说的?”
    陆永丰在纷至沓来的零散回忆里想了很久,才说:“他跟我说他有一件必须完成的事,完事之后才能解脱。”
    “那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陆永丰摇摇头,脸上却罕见地也露出一点茫然来:“没说。不过他说了完成之后的打算……他要去找他的家人。”
    “可是他的家人都……”
    陆永瑜脸都白了,继而急道:“你怎么不早说!你要是跟我说,我就一定不会让他走啊!
    陆永丰沉沉地回看她:“那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要走,好妹妹,你又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陆永瑜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垂下头。
    “那是因为我不相信你,哥,你是我最爱的家人,但我不是瞎子,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专一的人。”陆永瑜低声说道,“妈妈站在你的立场想用汪明让你定性,可是谁能保证成功?汪明是我的好朋友,他已经遇到过一个渣男了,他承受不起第二个了。站在他的立场,我不想让他成为你始乱终弃的牺牲品。”
    陆永丰静静地听着,没反驳。
    成为话题中心的汪明,在遥远的g市某宾馆里打了个喷嚏。
    此时他正收拾着自己的行李——两个半新不旧的二十寸行李箱,装着现金;一个小背包,装着他屈指可数的衣物。
    背包的暗格里有一封被小心保存的信,还有个玉坠儿。汪明将它们拿出来,发现那玉坠是陆永丰送他的玉锁,走之前忘记放医院了,竟然一并带了出来。
    汪明盯着那玉锁,怪异地笑了。他喃喃道:“竟然送我长命锁……真是傻子。”
    他将那玉锁小心地包好,打算明天出门时顺道去邮寄。
    而那封信,汪明忍不住又怀念地观看了一遍亲人的字迹,思绪漫无边际地飘回到三年前。
    那天汪明刚脱离杨曜的囚禁,从医院里逃出来,却只能与一座墓碑相顾无言。
    他感到活着太累了。从小他铆着一股气,安慰自己未来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并为此忍下了种种磨炼。但是到现在,他才发现一切都太难了,他是如此的渺小。
    汪明不想再努力、不想再坚强了,他只想做个懦夫,去往有家人的世界,去往没有魔鬼的世界。
    “喂?喂?这里有个人晕过去了!要不要叫救护车……”
    ……
    汪明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躺在值班室的床上。一个中年女人见他醒了,递了一杯水过来:“你低血糖,喝点葡萄糖水。”
    汪明张开干裂的嘴唇说了谢谢,但却没有接的意思。
    那中年女人斜觑着他片刻,开口道:“小伙子,你跟汪晴柔女士是什么关系?”
    汪明不想跟人说话,只呆躺着。
    那女人径自说道:“她还在世时,拜托我交封信给她儿子,你和她儿子照片里的样子一模一样,我没认错人吧?要是我认错了,你就帮我转交给她儿子吧,这差事报酬不多,麻烦挺多,天天都要我去查来访登记。”
    汪明瞬间像弹簧一样整个身体弹起来,沙哑的声音拔高了:“我是,我是!她的信在哪?”
    那人便递过来一张纸,纸是某本书的封面,被撕下来,在背面的空白处写上字。
    汪明认得这是妈妈的字迹,这是妈妈写给他的信!
    “蹊蹊,这几日我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我预感自己时日无多,我想恳求杨家的人让我见你一面,但他们都搪塞我。蹊蹊,妈妈舍不得你,但如果妈妈撑不过这一关,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注意休息,按时吃饭。蹊蹊,生死有命,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活下去,我和爸爸弟弟一定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诸事顺遂。”
    信件到了后半段,字迹已经绵软无力。
    “妈妈还想拜托你一件事,”信中的字颜色极浅,“我和你父亲在兰因山上相识,那里有一处陵园,你弟弟已经安置在那里了,我希望能和你父亲在那里合葬……”
    齐青蹊匆匆向那管理员道谢,便火速前往母亲所说的兰因山。兰因山是g市闻名遐迩的胜地,云霞明灭,林壑连延,山腰处正好有一个墓园。
    然而他没想到,比半山别墅更金贵的,是半山坟墓。
    “我们这里夫妻合葬墓地价格是168万,永久维护费用是88万,您看怎么样?”墓园的柜台工作人员微笑着说道。
    汪明一合计,惊了:“加起来两百多万,这比房子还贵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墓园不但风景好,风水也好,在这里选址的都是贵人,两百多万买的小房子哪是你们住的呀?”工作人员侃侃而谈,“再说了,您看这个价钱多吉利啊,168一路发,88发了又发,您说是不是?”
    汪明看看他,又看看柜台上的价格表,被他的幽默气笑了。这人都死了,还要发哪门子财啊?
    他揉揉眉心,又问道:“除了一个合葬墓,我还想买一个单人墓,有没有便宜一点的墓园推荐?”
    工作人员想了想,指着价格表的单人墓:“您看这个单人套餐怎么样,99万,加50万包香火供奉、环境维护等等。”
    汪明单手捂脸:“只要是g市附近都行,能不能给点正常价格的坟啊?大哥你行行好,穷人想死都死不起了。”
    那工作人员果然很专业,转身又从柜台里拿出另一张价格表:“g市十八环以外也有个墓园,也是我们公司的,最便宜的那块墓地才37万,就是有点荒凉。”
    “随便了,就它吧。”汪明随口道,“当代都市人都不爱跟爸妈住得太近,同城就行。”
    那工作人员又补充:“不过那里不提供日常维护,也就是你们亲人好友要不时去打理一下杂草什么的。”
    “没事,当代都市人都爱亲近大自然。”
    汪明决定自己的墓就在那儿了。
    他心里计算了一下,确定自己离死亡还有大概293万人民币的距离。
    他要替爸妈和自己都攒好长眠之地的钱,然后再结束在这个世界的挣扎之旅。虽说暂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很奇怪,这目标确立之后,他被杨曜消磨殆尽的力气和勇气又慢慢自身体里重新长出,好像又有了用不完的干劲。
    从前他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活得更好,要培养理想,要捍卫尊严,要改变命运,种种期望如山般压着他;但现在,他不需再去考虑未来了,干不干净、高不高尚,反正最后都是一坛子骨灰!
    从那一刻起,所有崇高的理想和伟大的尊严都远去了,这个世界上的光与热都依旧,只是他再也不需拥有。余下只有完成目标、奔赴死亡的一往无前。
    而现在,四年后的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汪明失踪的一个月后,陆永丰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没有文字,只有两个emoji图案:一个火热的嘴唇,一个圆圆的足球。
    陆永瑜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陆永丰只看一眼便明白了:“与你吻别,有圆(缘)再见。”
    陆永瑜觉得后半句解释有点牵强:“那为什么不用圆圈的图案?”
    “可能是谴责我这只蝴蝶的爽约行为吧。”陆永丰捂住额头,自嘲地笑了。
    他轻声说道:“我迟到,冥冥中导致他早退了。”
    这话十分怪诞,陆永瑜没有听懂,只当他又在不着边际地说疯话。
    与此同时,杨曜也收到了来自汪明的匿名邮件。
    邮件里没写字,但带着个视频,点开之后,汪明的脸便在屏幕里出现。
    “嗨,杨曜。”汪明大大方方地朝镜头招手,脸颊上绽开轻松的笑容,好像所有阴霾都不曾存在。
    杨曜恍惚了一下,一瞬间以为自己置身于他们初见那段时光,那时候齐青蹊还天真又不遗余力地爱着自己,那时候一切错误都还没有铸成。
    镜头晃动了一下,是汪明拿起了正在拍摄的手机调整了一下角度。他将手机固定好,自己便在镜头前坐定,开始说话:“这个视频我会设置定时发送,你看到的时候,应该距离现在过去三天了。”
    “我要走了,想了想,还是决定专门来跟你道个别。”汪明说道,“曾经我觉得我们是相似的人,都有点偏执,都不见棺材不流泪,不到黄河心不死,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会被你吸引吧。但你看,偏执它就不是个优秀的品质,我没什么能耐,所以偏执只让我伤害到了自己。你能耐比我强,所以你还伤害了很多人。”
    杨曜听着他的话,嘴不自觉地紧绷成一道直线。
    汪明又说道:“原本我打算偷偷离开的,但你在医院说你不喜欢我弟弟,改喜欢我了,令我决定最后再送你一件礼物。”
    画面里的青年站起来,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把匕首。那是一把非常尖锐的刀器,在灯光下反射出锋利的寒光。杨曜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心脏重重地跳撞起来。
    汪明朝镜头又走近了几步,仍然清澈的眼睛看向镜头,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近乎冷酷。
    “杨曜,被你看上,真是一场无妄之灾。”他讥笑道。
    “不……”杨曜瞳孔剧烈收缩,惊恐地抓住电脑屏幕大吼:“别——”
    屏幕里,尖刀不遗余力地插入左胸,乱红四溅。
    过了这个春节,汪明已经失踪三年了。
    “杨曜疯了。”杨夫人跟他说。
    陆永丰悠游自在地回应:“他疯由他疯,替他敲丧钟。”
    母子二人坐在陆宅的庭院里喝着茶,面前是一片柳林,杨夫人自二十五年前开始每年种一棵,现在已经袅袅娜娜一大片,风吹得柳絮四处翻飞,好似飞花雪。
    杨夫人赞叹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陆永丰估计曾经发誓要做煞风景第一人,举起茶杯说道:“靠,柳絮掉我茶上了,好恶心啊。”
    杨夫人对陆永丰毫无风雅精神的庸俗作风已经见怪不怪了,斜睨他一眼又绕回到一开始的话题:
    “是不是太过火了,你舅母都拉黑我了。”
    “斗了三年好不容易把人斗垮了,肯定不能让他再有起来的机会啊。”陆永丰耸耸肩,“何况我只是把外公的生意继承过来,挑拨他爹跟他反目再扶植他爹的私生子上位而已,他现在顶多没了事业,疯了关我什么事啊。”
    杨夫人徐徐喝了口茶:“也是。主要还是受了点其他刺激,你那相好也是个狠人。”
    “谢谢夸奖。”陆永丰也淡定喝茶。
    “还在找呢?”
    “嗯。”陆永丰自信地说道。
    三年前杨曜收到汪明发给他的视频之后,就疯魔一般将整个g市翻来覆去找了一遍,事情彻底闹大了,于是陆家和杨家的人多少都看过那个充满报复色彩的视频。
    除了陆永丰,他在一片混乱之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两家家长派了所有人力去g市的几个墓园处看守着。
    “他是个疯子,保不准挖别人家坟的夭寿事情也做得出来。到时候丢咱家的脸。”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但直到杨曜被斗垮,陆永丰也没有让任何人去墓园里考究,更没有去看那个视频,只是不停地让人悄悄去追寻汪明的踪迹。
    陆永瑜曾经质疑过他的做法,陆永丰对她说:“不要去确认一个失踪的人是不是死了,应该去确认一个失踪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为什么?”陆永瑜还是不理解。
    “我的车库里养了一条喷火龙,当然要保护好它啊。”
    他答非所问,陆永瑜更加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久而久之,她觉得陆永丰也不太正常,也就放弃探究了。
    但是陆永丰其实过得很正常,生活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每天邀请他参加的饭局酒局像星星一样多,自从他取代杨曜成为了杨家的“摄政王”之后,人们接踵而至地主动讨好他、依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心里暗存鄙夷,而是发自真心的敬畏与向往。
    s市跟以前比也没什么两样。一个韶华不换倒了,还有千千万万个韶华不换。这里的夜生活依旧纸醉金迷,绮艳无边。会所里的mb换了一批又一批,在红灯绿酒之中永远是旖旎美好的脸庞,他们永远青春,永远年少,关于下海原因的回答也永远是父亲欠了赌债、妈妈染了重病、家乡的弟弟妹妹没钱上学。
    当然,也有点不一样的。
    s市的风月场所里少了一个人傻钱多的金主。陆永丰不再找情人,全市黄色产业的gdp起码下降了20个百分点。
    陆永丰身边也少了一个热热闹闹、能说会道的小情人。
    看过那个视频的人各执一词,有人说汪明一定死了,有人说那视频是假的,最终汪明就在这真假驳杂的说辞中变得遥远而虚幻。陆永丰拒绝任何人去调查那座墓园到底有没有新添一座写了“汪明”或“齐青蹊”的坟墓,只是不停地派人去找他,去隐藏在崇山峻岭中的山村,去烟波浩渺的水乡,去种满了水稻和瓜菜的田园。那些山水田园大多都贫瘠简陋,但又都出世悠远,好像能隐藏一个人身上的所有污秽与过往。
    天地之大,要在其中找一个隐姓埋名不知生死的人,无疑像大海捞针。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找得到人那就是还活着,找不到人那就是没有证据证明他死了,哪一种结果都是好消息。善于制造好消息,才能把乏善可陈的生活过成热闹的喜剧。
    从前有个外国佬叫卡尔萨根,他说他的车库里有一条的喷火龙,这条龙只能被其主人看到,它喷出来的火也是冷的不可燃的,没有人能推翻他的话,因为那是不具有可证伪性的事情。
    只要让一件事情变得没有可证伪性,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可以像那条可爱的喷火龙一样,被叙述得欢乐如诗。
    所以,现在找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卡尔萨根可能有一条会隐形的喷火龙,而他也有一条可能某天便会重逢的小青龙,目前来说,这是谁都反驳不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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