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下午两点了,整个公司差不多还有一多半的位置还空着,那群以享受之道为谋生手段的员工们还不知道回来上班,正在楼下琳琅满目的餐厅里享受着他们精致悠长的午餐。
    北京的12月,窗外冷风呼啸,巨大的圣诞树竖在中庭,被金色的鹿群和礼物盒围绕着,等待着夜晚到来亮起通身华灯,为这人群息壤的商业聚集地锦上添花。大厦的暖气开得很热,出了电梯总让人恍惚以为还身处炎夏,9层的公关公司前台大堂,广阔的挑高空间空荡荡极为简约,只有角落里有几只鹅卵石形状的沙发。巨大的公司logo灯条镶嵌在米白色的光滑墙体上。两座旋转楼梯扭转着连接上下层,几个穿梭走过的高挑女生不是穿着浅色的真丝,就是薄纱,踩着8公分的高跟鞋,衣袂与长发齐飞,来去飒爽。
    对我来说,今天不是个忙碌的日子,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脱掉loropiana的厚毛衣,终于觉得凉爽了一点。去沙发换了轻便的麂皮软鞋,站在窗前看着部门里的少爷和仙女们正推开对面甜品店的门,捂住差点被风掀开的外套,一边热烈讨论着什么一边往回走。
    我喜欢会享乐,会给生活主动添加一点乐趣的员工,客户们也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每天有数以亿计的商品因为可以提供各种并非生活必需的乐趣,被贩卖出去,或被推荐出去。我们要指导人们享乐,就要身先士卒,品尝最可口的酒,穿最服帖的衣料,睡最柔软的床,去最好玩的地方度过最精彩的时光。
    所以我很乐意看到每一张办公桌上都随意丢着各种外壳的法国口红,茶水间里充满新开的外国餐厅的评论,朋友圈里夜夜都有人举着香槟庆祝,出差时找更大一点的车塞每个人的rimowa行李箱。每打开一份ppt,那些手指上、颈间闪着卡地亚和宝格丽光芒的男孩女孩们都看起来已经了然于胸,这份计划书里又藏着什么全新的冒险旅程,一定会让聆听者感到大开眼界。
    yvonne进我办公室的时候带着某种啼笑皆非的表情,刚才我站在窗口看到的冻红的鼻尖,已经早就修整成了干枯蔷薇色的精致妆容。“两个月后的别墅的雅聚方案除了一个流程,差不多完成了。”她支好手里的ipad,打开一张黑金色主题的ppt。
    “私宴的厨师会提前订好菜单,我提前一周过去试菜;唐培里侬赞助了现场酒以及人头礼,会有一个小小的讲话;花和酒会手指点心是情人节主题,契合甜蜜概念;乐队还是上次歌舞剧院的四重奏,那位最英俊的首席小提琴,很讨太太们喜欢;雕塑大师的系列作品会在样板间外面展出一个月,安保服务已经沟通妥当……”
    我不打算把细节都过一遍,直接伸手点开空白页的珠宝流程。
    “珠宝品牌的janice最近不在国内,另外一位我们还不太熟悉的新负责人直接打电话过来。我告知她这场雅聚规格不低,全部为顶级别墅业主,其中会有上市购物平台的西城总以及国内一线小生洪曦等相类似层面的嘉宾参加,虽然是私密型的聚会,但品牌的调性不是流量,而是精准客群。我们提出,希望能够有若干件百万级别、一两件千万级别以上的单品可以展出并供嘉宾试戴,不然很难出彩。对方回复说……”yvonne停顿了一下。我抬头看她,她忽然就闪出刚刚进门时同样的眼神。是一种想要压抑即将脱口而出的戏谑,又有些无可奈何的笑。
    “对方回复说:可是恕我直言,西城总和洪先生的夫人在公开场合并没有戴过什么属于个人的、像样的珠宝啊。”
    我瞪大眼睛看着yvonne,脑子里迅速回想了近几年的八卦报道,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一边伸手抽纸巾擦眼泪一边说:“说得没错,花几个亿买房子的人不见得买几百万的珠宝搁在保险箱里,难得有这么直率诚挚的合作伙伴,以后加深自身内功,充分沟通,好好学习。”
    yvonne跟着苦笑,无奈地问:“有什么补救方案?”
    我找了支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画,想起来:“项目之前瑞士将会开始日内瓦表展,和熟络的腕表品牌提前打好招呼,开展后立刻要到参展的最新表款名册,问问哪些可以给我们展出试戴,。如果我们给不出最贵的花样,就给他们最新鲜的花样。对了,表款名册拿到之后,转给别墅市场部看一看,也许可以去和嘉宾做前期沟通,看看有没有人感兴趣想收购,立刻第一时间人肉从欧洲带回。这样的话,也许活动里还可以加一个小小的仪式——某某贵宾成为某某表款的中国第一位收藏者。联系媒体,私密聚会无法报道,就改成腕表设计师专访,更加有艺术性……”
    我手里的铅笔还在画着一层层的圆圈,想着表的事情,眼神望向前面的虚空。yvonne看了看我,以为我在盯着ppt上面的配图。伸出两指将那张图扩大了一倍,叹息道:“是不是很美,一想到这么美丽而昂贵的东西也许会戴在富有而苍老的手指上,就会禁不住感慨。”
    我这才定睛看了看,那是一颗硕大的22克拉粉色钻石,镶在宽阔的底座上,同样色泽的粉红碎钻围绕着主石,沿着戒圈蔓延几乎整个圆环,使那戒指看起来近乎立体的球形。温柔的色泽给它巨大的体积带来的凌厉杀伤力消减了许多,内敛的,不炫技的设计让它比那些俏皮的花草动物造型显得更尊贵了一些。
    脑子里仿佛又回到那段从前的记忆,某个人的身影又逐渐清晰起来,一闪而过。
    yvonne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响着:“这样的东西,全城也找不到几个人会买回来戴。真正戴的,也不一定是多喜欢抛头露面的人,放在保险箱里留给后代而已。锦衣夜行,也不知道是珠宝比较寂寞,还是人比较寂寞。”
    我看了她一眼,这个时髦姑娘有时候很能说出一些妙语,放在ppt里,加黑加粗,加一个花体字的排版,哗众取宠。
    然而我曾认识一个人,她戴着那些昂贵的零碎在树林里散步,又随意,又舒服。
    yvonne见我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忽然翻转过她的老花ipad壳子,变戏法地从夹层里掏了两张票出来。《纽伦堡的名歌手》,大剧院的歌剧票,递到我眼前。
    “哟,池座,位置不错。”我瞧一眼,面如止水。
    “你说过年度kpi完成要陪我看的,已经完成两个月了。歌剧中最长的一部,全世界也难得演出一次。”yvonne一脸调皮笑容,眉毛挑三挑。
    “行。周末太忙,没晚饭,只看剧,票钱我给你报销。”我从她手里抽出一张票,催促道:“这位女士,你可以出去了。”
    她笑颜如花地走了,留下一阵菲拉格慕的香风。
    我百无聊赖,转了一圈转椅,抬头看我背后塞满了工作书籍的书架。每一本仿佛都在证明我如今有多么的俗不可耐。然而所谓成功之路仍然杳杳,连个边儿都碰不着。若有人让我买块粉红或碧绿的石头,我可能会三思良久,劝她说不如换部车。
    我的闲情逸致,也不过就是细枝末节而已。说起真的享乐,马上破绽百出,露出实用主义者的面目。
    其实yvonne挺好,乌发浓密,活泼外向,家境清白。海外正经大学毕业,英文意大利文都说得流利,对艺术和红酒拥有卓越鉴赏力,交流起来从不矫揉造作。“也不只是珠宝比较寂寞,还是人比较寂寞。”我笑一笑,机灵的女孩子总有可爱之处。
    可毕竟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太麻烦的事情,我如今都宁肯退避三舍。
    我有点困了,去沙发躺了下来。回忆往事让我疲惫,可我还是禁不住回想。
    那时,我有辆小丰田,每天穿梭在旧金山的街道上,看严谨理性的硅谷新贵和光怪陆离的嬉皮士在城市里穿梭,触碰以前没碰过的叛逆与自由。
    那时,我可从未疲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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