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蒲若真正做的,远比她说的更狠。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她最后一次来见章月回的时候,带来了一个跟他长相别无二致的男人,甚至比现在的他更要像“章月回”。
    嘿,又是一张人皮面具,这还真是他最擅长用的欺骗人的把戏。
    完颜蒲若告诉他,这人会去引走接应他的忠仆,从此,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真正的章月回在哪个角落。
    轻而易举地,碾碎了章月回最后的退路。
    但章月回心中好像也没什么波澜,骆辞确实在城外接应他,但汴京不是他的地盘,他们没这个能耐兴风作浪。落到完颜蒲若手里,那断头的铡刀便己经落下了一半,他早就放弃挣扎了。
    完颜蒲若把他扔进了流放漠北的犯人之中,翌日出发。
    他现在只是有点想睡觉。
    他有一些洁癖,这比身上的疼痛更要命。他己经开始错觉地上的脏污泥水都在往他身上灌,那些阴沟里的蛇虫鼠蚁朝他蜂拥而来。但现在的环境不容许他犯这些臭毛病,他索性闭上眼,装作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似乎就能自欺欺人。
    假寐着,人便真的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浑身冷得厉害,脑中的思绪也在纷杂地交织着,半梦半醒间,他好像看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而他只穿着单衣,赤着脚,独自行走在雪原中。
    恍惚之间,章月回听到有人在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有人拨开漫天的风雪朝他走近。
    是个女囚。女囚却长着南衣的脸。
    章月回心里嘀咕,怎么还出现幻觉了呢。
    她说:“我们一起离开。”
    还出现幻听了。
    章月回朝她傻笑着,心里膨胀起一股虚无的酸楚。
    他的人生从不回头看,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落子无悔,他是个骄傲得不得了的人。
    可是他真的不后悔吗?
    不是的。他悔死了。他好想抓住那段他真实拥有的时光,那个曾陪在他身边的真心人。他做错了一件足以懊悔一生的事,他为此努力弥补过了,可依然在拼命追逐的过程中,一点点地失去她。
    他所有的叫嚣都是他的害怕,他梗着脖子强调自己是个坏人,怕自己就算成了一个好人,也依然得不到她的回头。
    算了,他接受了自己一败涂地的结局。
    “别来,快走。”他在风雪里对她说。
    他己经去不了桃花源了。
    南衣看着章月回迷迷瞪瞪醒了一下,说了几句胡话,又昏睡了过去。她探了探他的额头,正发着高烧。
    她亦被这个破碎的躯体冲击到了,她从没见过章月回这么狼狈的样子。涅槃计划之后,他们有很久都没见面了。那时章月回悄无声息地离开,没有逼她去履行承诺,她也就可耻地逃避了。内心深处,她感激章月回的放手,与此同时,她亦怀着深深的亏欠,每每想起他,都会在心里诚惶诚恐地祈祷,他要过得逍遥自在,那这样她的愧疚就能少几分。她以为他正在蜀地快活,避世而居,万万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面目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真想问问他,为什么?
    自从谢却山死后,她执拗地踏上要为他争一个身后名的路,这过程中她得到了太多出乎意料的帮助,可唯独没有料到,分明能置身事外的章月回却出现在这里,在最重要的时刻,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帮了她一把。
    仅仅只是为了她吗?还是,他也认同她所坚持的信念。
    关于章月回的一切终于在她眼前清晰,这个亦正亦邪的人啊,总是叫人雾里看花,连南衣一度都觉得,他就是一个没有立场的人。南衣开始懊悔,过去她对章月回说,他们不是同路人——又或许,他那浑然一体的喧哗与张扬才是假的,只是他嘴硬口是心非,只是他怕忠诚再次被辜负,其实他们早就殊途同归,其实他是一个顶好顶善良的人。
    她一定要带章月回离开这个鬼地方。
    死境,亦是生机。
    几日前,她离出城只有一步之遥,却因突然的戒严被困在了城里。她这时才听说长公主府上抓了一个假扮成八皇子的刺客。
    她想到那日所见的八皇子,心里有了一种预感,回头去找乔因芝,逼她说出了实情。
    章月回原本就是乔因芝的东家,她虽被鹘沙买走,一度为岐人效力,但依然是归来堂散在外面的眼线。而章月回一路暗中跟着南衣北上,猜到她会在完颜蒲若的生辰宴上行动,于是提前找到了乔因芝,让她帮忙接应。
    乔因芝在岐人那里,无非是为了保命和糊口,早就没有忠诚可言了。但此事到底凶险,章月回如今失去了大半个归来堂,如果她不愿意,他也差使不动她,只是思及谢家过去予她的恩惠,她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
    章月回还交代过,不要叫南衣知晓他的存在,所以那时乔因芝只字未提。
    南衣这时才知道章月回竟为她做了这么多,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章月回扔下。她们打听到,完颜蒲若不日就要将章月回流放到漠北。
    她突然有了主意,让乔因芝帮她顶替女犯的身份,混入队伍中。这样既能救章月回,又能借着这支押送犯人的队伍,在森严的戒备中离开汴京城。
    但乔因芝当即拒绝了。
    “流放到漠北的犯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为了防止他们半途暴乱或是逃跑,每一个犯人在出发前都会被铁环穿透琵琶骨,用铁链锁在囚车内。”
    见南衣没反应,乔因芝又强调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无端要受钻骨噬心之刑!你如何承受?”
    出乎乔因芝意料地,南衣平静地回答:“所以,只有做到这种程度,才不会有人注意到这支出城的队伍。”
    乔因芝忽然语噎。
    她说得没错,没人会想到,有个疯子会用这样的代价出城。
    值得吗?
    她忽然想起了谢衡再,他值得吗?他本可以多活些时日的。那是一杯毒药啊,他清晰地感受着五脏六腑慢慢被侵蚀,才倒了下去,他没有责备她,而是选了一条对自己最残忍的路——值得吗?
    世上的事,似乎不该用值得来衡量,只有愿意或不愿意。
    乔因芝的声音不自觉发着颤:“就算出了城,你要怎么逃跑?”
    “只要出去,我就有办法。”南衣笃定道。
    无非就是拿一条命去搏。那么多路都走过来了,她只剩下最后决定成败的八十里,她所带出的并不是一封简单的折子,而是无数条生命的接力。他们飞蛾扑火般地朝着那虚无的光撞去,不为任何回报,只为了还一冤屈之人清白。而她,哪怕是爬,她也要爬到终点。
    她己经不害怕这世上所有的尖锐和伤害了。在他死去的瞬间,她最痛的那一部分也跟着他一起消散了,剩下的那部分,是没有痛觉的,是无所畏惧的。
    一具躯壳而己,她任其破碎,但她灵魂不灭。
    她被行刑者按在墙上,淬过火的铁钉贯穿入脆弱的琵琶骨,生生在她的身体里凿出空洞。她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铁环从后背穿出,血浸透了半件衣衫。
    南衣冷汗淋漓地喘息着,却像个疯子一样痴痴地笑了起来。她觉得痛极了,可她那只靠一口气、一股劲活着的身体却忽然在这一刻有了实感。
    没有人知道,接受他死亡的过程其实非常的虚无,连疼痛都变得过分空虚,她看似平静而坚定地为他奔走的外表下,实则沸腾着徒劳无功的崩溃,她什么都抓不住。而那些虚无的感受终于在此刻得以释放,她得走一遭他走过的刀山火海,尝一遍他所经历的苦楚,在自己身上留下真实的烙印,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真的存在过。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想他。
    ……
    流放的队伍出城时,完颜蒲若就站在城墙上目送着队伍远去。章月回伤得太重了,她怕他死在半路,暂且免了他的锁刑,将他扔进了囚车里。
    远远望去,排列的囚车颠簸着缓缓前行,车里的每个人都失去了面孔。她也认不出哪个人才是他。
    骄傲者折翼,高贵者堕尘。
    背叛她的人,下场只能是不得好死。
    她从来不委屈自己。
    完颜蒲若决然地转头离开,她以为自己还是胜利者,而百密终有一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满城追捕的小偷逃走了。
    章月回看到南衣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
    可他知道自己不会做这么局促狼狈的梦,怎么梦里还会被关在一个西方的囚车里。
    这是真的。
    这个被铁锁穿透肩胛,与他同在一辆囚车里的人就是南衣。
    他迟钝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她逃离汴京的方式。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刑罚似乎并没有真的伤到他,可他看着贯穿她身体的血洞,才觉察到彻骨的,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疼。
    他好恨,恨自己没有多为她拖一点时间,恨他没有更大的本事平安送她出城,恨他不是只手掀翻天地的阿修罗,不能荡平这世间的不公,却要她一次又一次地只身闯龙潭虎穴,用遍体鳞伤换一点胜利。
    大概是他眼里太痛了,她对上他的神情,只能沉默而安慰地看着他。她整个人扑在灰里,黯淡地看不出神采,唯有眸子亮如星辰。
    他看到了她眼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他的斗志亦被点燃。
    他无声地朝她点了点头。
    入夜,趁着众人都倦怠,章月回故意发出动静引衙差前来,待人走近便用手里铁链猛地将人勒住,使其发不出半点声音。
    紧接着南衣便利落地用匕首了结了他的性命——每个囚犯启程前都会被搜身检查,但给南衣搜身的人正是乔因芝,她将防身的武器和那份折子悄悄放回到了她的身上。
    南衣摸走了衙役身上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铁链和囚车的门,趁着惊扰到其他人之前,和章月回一同离开。
    几乎是废人的两个人,靠着双脚一路往南逃,互相搀扶着横穿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原。
    路,远比他们想象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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