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苏子带着一身油腥气回到了自己的家。这是一个日子的黄昏。夕阳艳丽地在西天沉落,云霞借着阳光,风骚地一层一层将自己染红。世界这个时候真的是很美丽。
    黄苏子开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泡进了浴缸里。她一遍一遍地洗着自己。一瓶新开的"兰幽草"洗浴液一次被她用光。洁白无暇的泡沫堆得老高老高,黄苏子漆黑的头发漂浮其上,如一丛草。清香的气息饱满得仿佛使卫生间膨胀。
    电话铃响的时候,黄苏子仍然抱在浴缸里。铃声催命似的一遍一遍响个没完没了。黄苏子便只好走出浴缸,屋里虽然没人,她仍然不习惯裸着身体走出卫生间。她裹上浴巾,吸上拖鞋,出屋接电话。电话却偏在她拿起话筒时挂断了。
    打电话的是黄苏子的总经理。次日黄苏子到自己办公室时,发现总经理也在那里。平常总经理并不亲自到"丽港"来。如果有事,他会让秘书打电话通知黄苏子去他那边。大多数老总,哪怕以前只是一个修鞋卖菜的,可一做了老板便都自然而然地会有了这副架子。黄苏子的总经理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他当年做的是国家正式机关里的处长。
    总经理的脸色很不好。黄苏子一如往昔,脸上面无表情。总经理说:"有了男人,你也应该学会笑笑是不是?他睡你的时候你也这样?你为了他连工作都可以甩下来不管,为什么就不为他改变一下你自己的风格呢?市领导问"丽港"的女经理怎么没来时,你猜我怎么说?我说她爹死了,她奔丧去了。我总不能说你跟男人睡觉去了吧?"
    黄苏子不作声,心里已然用骂声进行了还击。她知道自己心里的声音很恶很恶,恶声尖锐得可以置人于死地。因为黄苏子感觉到那恶声正撕裂着她的肝肠,疼痛剧烈,血从肚脐的地方一寸寸地往心口淹没。
    总经理说:"打电话你也不接了?我只好亲自来通知你:这边的经理换人了。你还是回那边公司,继续做我的助理。"
    黄苏子说:"今天就过去?"
    总经理说:"今天就过去。还是以前的桌子。桌上有几个集装箱单子,还有几个会议表格,你今天内把它们弄好。再有,你拿去穿过的所有-丽港-样品都还回来。"
    总经理说完望着黄苏子,似想着她有什么反应。黄苏子却依然一字未吐,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只走到自己的桌前,清理自己的东西。
    总经理说:"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黄苏子淡淡地说:"如果硬要我说,我就想说,我正想辞去这里的事,回到我原先的办公桌前去。"
    总经理怔了征,说:"你不是故意说这种话吧?为什么呢?"
    黄苏子说:"因为那边清静。"说完黄苏子当着总经理的面,扬长而去。
    总经理在她身后长叹一口气,说:"你可真是个僵尸呀。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老婆把你当了个宝贝。"
    黄苏子重新回到她的办公桌前,如同以往一样,日复一日地处理老板交待下来的所有事务。许红兵仿佛是刮过的一阵风,过去后,就再不见踪影。黄苏子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内容,但她的总经理还是很快察觉到了。总经理不禁有些幸灾乐祸,他问黄苏子:"你那个开奔驰的男人呢?"
    黄苏子说:"开到别人那里去了。"
    总经理便说:"我当时就想,一个有奔驰车的人,怎么会看上你?可看你深陷情网,真不忍心打断你的美梦。像你这样性格的人,能有个美梦做做,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黄苏子说:"你说的是。"
    总经理还没有把自己的车换成"奔驰",所以一旦落实黄苏子确已和那个"奔驰"分了手,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就仿佛这个女人又回归自己了,虽然他并不喜欢这个女人,而黄苏子确也是从来也没跟他有过什么。但他仍然有一种占有感,纵然这个冷着僵尸的女人只是每日地坐在他隔壁的办公室里为他工作。
    总经理的弟媳到底还是做了"丽港"公司的经理。这天她策划了一个模特演出,并且很大气地将黄苏子也请了去。请之前,她怕黄苏子会有情绪,不会前往。黄苏子的总经理说:"她要为这点事就有情绪,那她怎么还会是-僵尸佳丽-?"
    正如总经理所说,黄苏子接受了邀请,而且穿着认真地前去观看了。模特儿们据着腰在台上来来去去地走着。台上没有铺地毯,皮鞋的小后跟叩得人满耳的叮叮咚咚。黄苏子只觉得似有一人在她的头顶上打锤,直打得她眼冒金星,金星多得有如铁水刚出炉。如此一来,黄苏子固然看得认真,却是连一件衣服的颜色都没有看得清楚。
    一个声音突然从黄苏子耳边的打锤声里跳出。那是一个女人快意的笑语。黄苏子听出这正是总经理老婆的声音,老板的老婆说:"咦呀,这些模特儿的脸蛋子怎么个个都像你的-僵尸佳丽-呢。"
    总经理说:"这哪里可以一比?人家模特儿多性感,黄苏子却只像个塑料人。"
    总经理的老婆便"噗嗤"地笑出了声。
    黄苏子眼前的金星瞬间便消失。她定了定神,想再看看台上,模特表演却刚好结束。走上台来的是厚堆笑容的总经理的弟媳。她像个拙劣的歌星一样,拿捏着腔调向人们表示感谢。黄苏子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恶感一涌,暗骂了几声,离座而去。恰好,这时看完模特儿的人们都在离座。黄苏子的离座便没有显得格外突出。
    走到大街上的黄苏子就像一片从树上刚落下的叶子,孤寂地飘着,却不知该飘到哪里。十字路口上,一个小摊贩对着她使劲叫卖。他说:"小姐小姐;好身材呀。买我这套衣服,肯定又漂亮又年轻。"
    黄苏子定下步子,随意地看了看他的摊铺。小贩说:"没有比我这里更便宜的货了。来一套吧。"他说着抓起一件。这是一件低领的化纤连衣裙。裙身很短,很紧身。胸前缀着几粒塑料珠子。黑的底色上浮着暗绿色的小花。黄苏子心头一动,仿佛记得她在什么地方见人穿过,便接了过来,小贩说:"才50块钱。到哪里能买到这样好价钱的裙子。"
    黄苏子便掏出50块钱,丢给小贩。小贩拿了钱,望着过马路而去的黄苏子,叫喊道:"你一穿就会晓得、绝对比你现在性感。"
    黄苏子便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她匆忙地打"的士"回家。一回家,既不喝口水,也不洗手上厕所之类,拿出那裙子便试穿起来。
    裙子略有点紧,绷住了她的胸部和臀部。她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正反射着她头顶上的一大团灯光。黄苏子突然看到灯光下另外一个女人站在了她的对面。她的脖子洁白,胸部高耸,圆润的弧线从腰滑向臀部,有如一尊黑得发绿的花瓶。她的面部没有表情,像一片没有开垦过的土地,平静如死;她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一个被雾气吞噬的清晨,所有的内容都被弥漫成一派白色,白得似乎空洞无物。这真是一个神秘的游戏。一个可以将人分裂为二的游戏。
    黄苏子惊异起来。她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惊异。她情不自禁地舒缓起双臂,将自己永远挽起的头发散开,长发于是一直披到了肩上。低头垂眉之间,镜前摆放的化妆品一起涌来眼底。黄苏子知道她现在应该做什么了。她对着镜子开始精心制造另一个自己。
    黄苏子将粉底霜厚厚地抹在脸上,脸一下子白得如一面墙。然后她画起了眼影和眉毛,她用的是深咖啡色。一只她从来也没有动用过的眉毛夹,也被她拿了过来。她把嘴唇涂得血红,红得令她自己感觉那里在滴血。最后,她把香水喷了一身,任由散开的头发遮住了半边面孔。镜前的这个人,黄苏子便再也认不出来了。她是那样的鲜艳和奔放,又是那样的做作和俗气。一个清清冷冷。平平板板的黄苏子仿佛不翼而飞。
    黄苏子心里有一点明亮感。心道,原来一个人要消灭另外一个人是这么的容易。
    然后,她就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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