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芳走后,我才感到自己心脏在痛。
    子乔在宫里待了五天才拖着发软的步子回来,那时我还躺在床上养伤。他将我搂进怀里,只说了句,音,别担心,皇上没事了,就沉沉地睡去。
    这世上有多少事是你永远想不到,永远看不懂的呢?我一直没想到,也没看懂;子乔也没想到,可他懂,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该怎么做。
    如果说女人是花,是水,是水汇成的海;那男人呢?男人是刀子,是石头,还是石头堆起的山。
    夏子乔毫无所求地,默默选择做我的山,时刻站在需要为我挡风挡雨的任何地方。
    他整整睡了一天,醒后,我告诉他,同意沈风改名叫夏风。
    可是,我还是不能嫁给他。
    他淡然一笑,我知道,对他而言,形式都是虚设,在我心里,他已经悄然占据了某处角落。他还是那句话,等我心甘情愿,哪怕等到头发花白,其实他早就有白发了,只是他英气太盛,一把年轻看起来还像三十多岁。
    他劝不了我,我也劝不了他。
    全家人,全馆人都不许我再去艺馆,逼我吃好,穿漂亮,挽着夏大人出门逛街,喝茶,或者在家陪儿子。在这种幸福的日子里,我依旧是忧心如焚,每天子乔一回来,我就冲过去追问,问宫里有没有查出结果,是谁在下毒害皇上,然而始终一无所查。
    “子乔,皇上这些天精神怎么样?”
    “极好,你就别再操心,皇上这些日子头也不痛了,只是,他曾向我提及过你。”
    “他说什么?”
    “问我为何还不给你名份,说下个月宫中宴饮,让我带你去,封你做个一品夫人。”
    “他要你娶我?”
    “再不娶,我在朝中都抬不起头。”
    他竟要夏子乔娶我,他明知,我才是真的沈灵曦,他的曦儿,他的女人,曾经最心爱的女人,他不来看我,也不来找我。
    我还在想什么呢?傻子。
    “子乔,我--我那晚--”
    “胡说什么,再乱说我现在就娶你!”
    “后来皇上没发现吧?”
    “音,皇上比你了解的要聪明得多,你当时下手不知轻重,我明明说只要一点血就行,结果你放了多少?捅了又捅,一床的血!杯子上,枕巾上全是,我根本来不及收拾皇上就醒了。我想,皇上多少还是有些印象,也猜得出是怎么回事。还有,曹皇后也知道了,这位皇后可不简单,区区一个女子既有理国之才又存宰相之量。封你一品夫人的事,就是曹皇后提议的。”
    一个月以后。
    我不肯嫁给子乔,也不受什么一品夫人,曹皇后还是让子乔带我进宫参加宴饮,就以清泓馆主之名,进宫献艺,就当为宴会助助兴而已。
    该去吗?见到以后呢,痛死吗?
    还说要做他的朋友,可惜,他不需要,美人,皇后,他什么都有。他不想欠我的情,急于给我一个名份,让我不被世人唾弃。
    幸好的是,子乔说他的精神越来越好,开始勤政起来,也能听进谏言了,对曹皇后极尽礼遇,在张美人那儿也去得少些了。
    我是该唱一首告诉他,我爱他,我还在等他的一世情缘;还是该跳一支芳华绝艳,表示我过得很好,让他不用再为我操心的舞?
    当时,我是前所未有的盛妆。在殿中,四年前宴饮的宫殿,他还是坐在那张龙椅上,身边坐着位春风拂面看起来温柔大方的皇后,一国之母。他看我时,依旧是从前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而他身边的皇后,反而对我笑得十分灿烂。来不及打量其他,随着乐声一起,就像朵绽放的红牡丹我甩开云袖盈盈跳了起来,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只记得跳转的那人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那舞是国色天香任由纠缠,哪怕人生短。
    最后一段是在舞池中快速旋转,转着转着,我越转眼越花,胸口生闷,一口血直接从我喉咙和鼻腔里呛了出来,喷了一地,眼前一黑身子就软倒下去。耳朵是嗡鸣的,我爬不起来,子乔冲过来从地上抢扶起我,对着我胸口急点了两下,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十分着急,对他说了声我没事,便倒在子乔怀里沉沉睡去了。
    虽然睡得沉,醒得却很快。子乔刚将我抱到一处偏殿,才放下我就醒了:“子乔,没事,我好了,别担心。”
    太医说我是心口受过外伤,伤口因刚才跳舞动作剧烈,再次牵裂才引起吐血,只要细心调养并无大碍。随后,太医连连拱手对子乔恭喜:“夏大人!下官先恭喜您,夫人有喜啦!若老夫没听错,刚刚月余。”
    我成了夏夫人,一品诰命,搬进夏府,子乔由枢密副史升为枢密史。
    秋天结束之前,春水楼楼主登临夏府单独拜访我,那时我才知道,他就是大理段氏的老王爷,素意的四叔公,当年品茗轩大东家。老王爷真挚地对我说,我和段素意的事,他都清楚,可他也爱莫能助。他还说,素意前几年,有天夜里不知怎么回事像中了邪,第二天便出家落发为僧了,再也不肯做太子,至今仍在无为寺。
    没想到段王爷主还精通医道,请过我的脉像,恭喜我说我怀的是个公子;可他又说,说我精神焕散,天命不久矣,若不是这串九璃珠撑着,连肚子里这孩子都保不住。我问他,为何我的小宝夏风长得就很健康呢?他也茫然不解,说夏风骨骼清奇,天纵将帅之才。
    我们聊着聊着又聊到岭南蛊毒,我请教段王爷这世上除了九璃珠,还有什么也能让人百毒不侵;他说只有我手上这串珠子才行,可惜,仅此一家。
    “王爷,这串九璃珠总有来历吧?既然它能保宿主一世不受毒侵,偏偏又永远取不下来,那它在苗族是如何代代传承下来的呢?”
    “夫人,此物既是虫,自然也有生死循环。”
    “还请楼主赐教!”
    春水楼主走后,我想了很久。他说得很对,我的确是精神越来越焕散,又或许,我是心太痛,挣扎太久,不怎么想活了。
    虽然做了子乔的正牌妻子,我们还是一如从前,没有夫妻之实。他想得很开,我却觉得对不起他,这辈子我负了太多的人。
    没有犹豫多久,背着子乔,在一个月圆夜,我用心头血从一颗珠子里引诱了只很小的蛊王爬出来,养在瓷盏里,每日以我的血喂养它,让它渐渐长大繁衍成群。
    叶子从翠绿变成枯黄,再到枯枝生出嫩芽,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每日软软地躺在塌上,回忆着从前生到今世的每个瞬间,每段旅程,一切都很平静。
    子乔对我好得没话说,好得不能再好,他就像在争分夺秒,想强留住和我在一起的每个瞬间。他太聪明,我知道,根本瞒不过他。
    你会看见吗?天上的片片白云,像我团团的思念;夜幕中点点繁星,里面有一颗是我,我的真心;风稍带起我的呼唤,呼唤的是你的姓,你的名。多想,我有多想你能来看我;又盼,盼你忘掉我。
    我的儿子夏风长得可帅,很有男人味;我想,宝儿算作是我留给子乔的念想吧,他们父子感情极好,其乐融融。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偏偏就是如此执着。你呢?
    有天,子乔带回个人,竟是阎文应。他跪在我面前痛哭:“娘娘,奴才对不起您!当年皇上追问您的下落,我义父一激之下竟在文德殿自裁,逼皇上以先皇之名,起重誓永不再召您回宫。义父死后,皇上痛苦不已,余子岩不知从何处竟觅来位长得和您十分相似的女子,入主毓秀宫,从此尽得皇上宠爱。三年之期到后,奴才却不敢再将娘娘的东西呈给皇上,偷偷藏了起来,为了皇上和义父,奴才只有负娘娘了!谁知那张美人当初柔弱,时日一久,竟妄想后位,逼奴才暗下毒手,害死了郭后。东窗事发,张美人又即将临盆,皇上只好将罪责推诿在奴才身上,将奴才撵出了宫。郭后一死,那张美人见皇上处处护着她,竟越来越大胆,不仅杀了余子岩,还赐死了红袖!若非夏大人四处寻奴才,奴才恐怕活不到现在回来见娘娘了!”
    文应是被人废了武功赶出宫的,出宫前,他将装有我画和荷**的木箱子藏在了小兰轩,子乔寻个空又帮我“摸”了回来。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揣着我的荷**,看着皇上的画像。
    直到这一年的五月十日,我快满二十六岁,倾尽全力,足足折腾了五个时辰,我为我所爱的人生下个孩子,不是皇子,却是他的亲生儿子。
    我怕,怕这孩子再次卷进宫廷的纷争,怕孩子父亲为孩子的名分而为难,我为孩子取名赵英鹤,求白玉堂将孩子抱走了,让鹤儿去飞吧,飞去江湖,飞去海阔天空。
    瓷盏里的小虫越来越多,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它们长出了硬壳,结成珠串,黑色的;而我却越来越瘦,头发变成白色。
    时间很短,可我却思虑得很长,人总是自私的,我没有那么伟大,便苦求阎文应,求他随子乔入宫,将我的两件定情信物亲手交给皇上。至于皇上肯不肯来夏府,那就凭天了。
    将珠子紧紧攥在胸口,我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它已经到极限了。
    缓缓闭上眼睛,再次地,我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提醒,仿佛上天正对我打开了一扇门,催促我快些进去。
    我不肯,我舍不得,我听见小宝儿在喊阿妈,等爹爹回来,阿妈,别离开风儿;我感到瑞新正搂着我,蹭了我满脸的眼泪鼻涕,他喊我,阿姐,阿姐
    甚至,我还等来了稚圭,他什么也没对我说,可我明白,多少年来他一直想对我说他喜欢我,他爱我
    前些日子我收到个让我极度痛苦的消息,古丽塔被李元昊赐死,阿理竟被李元昊沉河了,这到底是什么孽啊--罪孽,是我的错啊他听说我还活着,逃进大宋,情愿嫁给夏子乔,一怒之下造出的孽。
    所以,我要去赎罪了,去找我的阿理,我的古丽塔,还有红袖,找我的父母。
    我不用想旭峰,因为旭峰就在我背上,他是我的山,我是他的海,我们合而为一,永不会再分了。
    仍在纠缠,仍然魂牵梦萦,梦萦着我的相思桥。在上古时的七七夜,炽烨每每陪我看银河上的鹊桥,牛郎织女相会,他曾说,那桥也是相思桥。可是,你还会来和我相会吗?
    门被猛然推开,我见到了两个人,子乔和他。
    我笑了,笑着哭了,子乔也哭了,哭着退了出去,将最后决别的时间留给了我和他,这就是子乔的爱情吗?
    我艰难地吸了口气,他拉起我的手,为我擦泪。我什么都没说,心却在呐喊,上天,求求你,求求你,再给我点力气!那是我的极限,终于使力将那串,用我心头血喂养出的九璃珠戴在了我爱的人手腕上。
    我听见他骤然放声大哭,怨我太傻,他哭得不像样子,比我的泪水还多,石头也会有眼泪吗?
    哆嗦着唇,我哭着向他小声哀求,求他将当年在江陵时准备送我的玉佩,再送给我。他突然撕心裂肺起来,痛到了极处,狂吼着要阎文应马上回宫,去找曹皇后将那块玉佩讨回来,他说,那是皇后的信物,当年他是想让我做他的皇后,他颤着身子对我说,说对不起,他给得太晚了--
    在他的怀里,是那么的温暖,我轻轻对他唱着,唱那首一世情缘:
    我的梦有一把锁
    我的心是一条河
    等待有人开启有人穿越
    你的唇是那么热
    你的吻是那么甜
    仿佛前生相识今世再见
    月下独自来到旧日相遇的地点
    吐散着迷惘的尘烟
    也许只有一个人
    才能明了这一切
    遥远的思念堆积在眼前
    也许只有一个人
    才能改变这一切
    前世的思念
    今世今生来了结
    他的泪水滴落在我脸上,甚至滴落进我的眼睛里,没有声音,我用唇微微对他说,不用了,那块玉佩我不要了,有你的心,就够了。
    于是,我沉睡进永恒的幸福里。
    (全书完结)寒山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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