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黑圆桌上的下酒菜还有不少,既有洒满红艳艳剁椒的藕片,又有卤香味十足的红亮鸭脖,炸得焦香浓郁的红皮花生也让人食指大动。
    刚满上的酒液倒出来是如池水般的清冽,闻着也醇香可口。
    他们这般惬意,让杜如兰心中愈发不满。
    他仿佛感受不到在场凝滞的气氛一般,自顾自地为在场的人杯中斟满了酒。
    “不是要饮酒作乐么,两位大人为何不继续?”杜如兰明知故问。
    按理来说太子萧谦行薨了后,京城中的人应当还在禁欲期,但是帝王不提这事,旁人也都装聋作哑,总不能叫人在这大过年的时候还不过一个舒服安逸的好年吧。
    年岁就这一遭,忙忙碌碌了许久就是期待一个热闹的年,而不是开火不得只能在大冬天的吃个冷食。
    但对萧谦行忠心耿耿之人,禁酒禁荤禁寻欢作乐却是日日都不落的,杜如兰也没有真的要饮酒的意思,倒是没想到朝术竟连装也不装一下。
    荤腥饮酒一点都不遮着掩着,一丝悔意敬意也无。
    他脸色哐当一下就黑了。
    朝术若是知晓杜如兰心中在想什么,恐怕会嗤笑出声。
    他可不止对萧谦行没有敬意,还放浪形骸地轻.薄了对方,也不知杜如兰这等以君子自称的人晓得了会不会恨不得将他掐死。
    朝术同样对杜如兰也没什么好脸色看,寻思着要不要敲他一个闷棍,让他将今日一事都给忘了。
    转头便见他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模样,怕是一棍子下去就得要了对方的命,便只能悻悻放弃这一想法。
    杜如兰只觉得浑身恶寒,倒还不知道他方才竟是逃过一劫。
    他今日便是存了要打搅张笺朝术二人兴致的心思,也不在乎这两人还谈不谈话,他能不能听得一些隐秘。
    若是朝术不顺心了,他也能出一口恶气。
    倘若让裴照檐知道了,定会唾弃他无耻小人,幼稚程度同他不相上下。
    杜如兰本性一向如此,他并非京城贵女眼中温润如玉的友善公子,而是同样恶劣骄纵的纨绔子弟,不过平日里沽名钓誉,伪装得当罢了。
    这酒饮得几人倒沉闷起来,他们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去,朝术每每说一两句都会叫杜如兰刺回去,久而久之他也不想开口了。
    这回张笺长了一个心眼,让店小二上的酒是不醉人的,但滋味颇不错,刚流进味蕾之时有些苦,后面回甘起来,有种绵长的韵味。
    朝术吃酒吃得多了,唇瓣上都沾了不少晶亮的水光,只他一抿去,那薄润的唇就更鲜红。
    其他人很难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朝术原本就有种魔力在,狠厉无情与美艳柔软的气质奇迹般地杂糅在一起,征服他就像是驯服野兽一般。
    任何一个有志向的男人,大抵都会被他这种特质给吸引。
    若是爱不得,叫他那漆黑的瞳珠里不得不映下自己的身影也是极好的。
    朝术却不作多想,房间里摆放的沙漏在窸窸窣窣地流溢着,时间点点滴滴过去,他就有些急迫了。
    且不说回去晚了盯梢之人会怀疑,就连宫中也会落了钥,长时间逗留宫外,那顶头上司绝对会不满。
    耳目回去同四皇子说他是因喝花酒喝到深更半夜才回去,还迫不得已在外面留宿,四皇子听了后难不成还会帮他遮掩一二么。
    朝术心烦意乱时,忽地灵机一动,对张笺说:“此事就拜托张大人了,四皇子也是赤诚,为皇上一片孝心,您多担待了。”
    张笺张了张嘴,闷头饮了一口酒,反应极快地接话:“公公既然解释得如此清楚,在下岂有不应之理。”
    他们在这打什么马虎眼,杜如兰冷笑,却也知道这两人必不可能在他面前实话实说,就只能将怨气给强压下来。
    嘴上冷嘲是必不可少的,他讥诮道:“朝术,你在四皇子底下可真是一条忠心的走狗,事事都要替他周旋。”
    朝术本来就是要让杜如兰误会,也不介意对方这样说他,抿唇一笑:“身为四皇子的奴才,自然该为主子尽心竭力,尽忠职守。”
    杜如兰被他这句话硬是气得心口作疼,他磨着牙说:“希望四皇子养着你这白眼狼,日后不会被反咬一口。”
    朝术站起身,挥一挥袖袍,他本想潇洒地说一句这就不劳烦公子关心了,没想到那衣摆过长,他靴子踩上去还差点摔一下。
    踉跄着稳住身子,他以为杜如兰会顺势嘲讽讥笑自己,却没想到对方死死盯着自己不合身的天青色衣袍看。
    还问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身衣裳难道是张指挥使的?”
    他的黑眼珠在两人身上打量一圈,面色一下铁青了。
    张笺神情一下变得古怪了,杜如兰的话和目光让他这个早就通晓男女之事,也明白龙阳之癖的人立刻醒悟过来,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他此前还并未多想,哪怕是昨日中了招,也还是将朝术当成以前邻家年幼小弟看待,多余的心思并不曾有。
    现下听杜如兰不悦的话,他瞧着朝术讶然的表情,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尤其是朝术不但不解释,还反问杜如兰“这又与杜公子何干”时,他的心跳速度骤然攀升到顶峰。
    好似在情敌面前胜利,张开自己华丽精美羽毛炫耀的雄性。
    得意,欢喜。
    杜如兰的神情彻底变得难看至极,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心知这样打击朝术是无用的,反倒将他自己气个半死,倒不如用心琢磨一下该用何计谋只取毒蛇的七寸。
    朝术见迷惑杜如兰顺带膈应他一下的目的达成,也不再久留,告辞后转过身就走。
    这下圆桌上就只剩张笺杜如兰二人了,杜如兰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乘,便道:“张指挥使可要将眼睛搽亮点,朝术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别被他卖了之后还为他数钱。”
    “杜公子,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君子所为。”张笺笑吟吟的。
    杜如兰唇角翘起,弧度冷冽生寒,这被京城无数人畏惧嫌憎的大恶人张笺有何资格说出这样一句话。
    “朝朝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即便是,张某也甘之如饴。”甩下这句话,张笺也起身告退离开。
    “砰”的一下,拳头锤在桌子上,震得酒杯晃荡跌落。
    “朝朝。”那二字缠绵旖旎地萦绕在杜如兰口中,“叫得可真亲密。”
    朝术回去的途中打了个喷嚏,不过他不是很在意,反倒是注意着回去的途中都尽量走那小道,避开行人的视线。
    身上的袍子确实大了些,走路时基本上都要提着,他皱了皱鼻子,安慰自己到了花楼就将衣裳换回来,逼迫自己忽视身上的不适。
    阿楠还在院子里等着,朝术颔首,高个的太监就来汇报他不在时所发生的事。
    “那二人并未起疑,偶尔来听的墙角也被奴才糊弄过去。”
    朝术勾唇:“辛苦你了。”
    “是奴才应当做的。”
    房内暖香阵阵,带了些催.情的效用,朝术嗅着就皱紧了眉,赶紧进了内间将衣衫换下,他也不忘在自己的脖子上掐了几个红痕,做出流连美人乡的着迷痴态。
    走前他也没忘了把解药给那女子用上,之后便迅速离开。
    出去时盯梢的人果然没有怀疑,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凌乱衣襟下散开的脖子细看,朝术尽力忽视掉他们的视线,回宫后还没来得及落脚,就让四皇子的人给叫去了。
    他吃惊地想着,这二人小报告打得挺快,还是说杜如兰将他的事给捅出去,惹了萧子宴的怀疑?
    不论朝术心中如何想,他都不能叫四皇子等急了,去的路上也没忘了在心里寻摸着应付之法。
    第41章
    朝术再来到四皇子的宫殿时俨然轻车熟路了, 他一身衣衫还未曾换下,就急匆匆地去了正殿。
    去时不少端着食盘的宫人从殿内鱼贯而出,朝术余光一瞥, 发现都是些山珍海味、玉食珍馐,四皇子一人吃不了那么多, 但每道菜都会夹一两筷子, 剩下的便都倒掉了。
    奢靡浪费之风恐无人能及。
    他还在头疼待会儿如何搪塞四皇子, 只觉这位草包美人每回都要来找自己说上几回话实在麻烦。
    朝术在背地里暗暗磨牙, 不知是他的哪个幕僚出的馊主意, 非得将事事掌握在自己手中, 靠着每日同下属说话的方式来笼络人心, 真是可笑。
    难不成他萧子宴成天不谈公务不论典籍,就接见下属还有那些自己人么?
    熟悉的甜香飘来, 朝术已经可以做到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自然而然忽视这股气味。
    来之前他便褪去那身刻丝鹤氅,叫阿楠拿回他的寝室,一身松霜绿鼠灰袄和绸衫倒也能扛得住四皇子殿中点满银丝碳盆的燥热。
    殿内长时间点着炭火,一旁就会开一间朱漆支摘小窗透气, 四方一角各摆了几个装满清露的铜盆,让华美的殿内不至于太过干燥,偶尔还会有宫娥伸出红酥手洒出水珠至空中。
    萧子宴病殃殃地躺着, 许是受了寒生了点病,竟提不出些精神来,眼睫微垂, 落下一片阴翳, 嘴唇还微微有些苍白。
    他一瞧见朝术, 刚准备开口, 眸光就先落在那白腻脖颈间的三五点红梅上。
    殿中的气氛一下就变了,萧子宴此前几乎不怎么在朝术面前展示自己喜怒无常、暴戾阴狠的情绪一下升腾,只听得“啪嚓”一声,雪白细腻的瓷碗就经由他的手碎在了地上,裂成了无数片。
    常年活在萧子宴淫威之下,这些宫人们闻声都打了个寒颤,有几个宫娥瑟瑟发抖,更有胆小的直接跪了下来,趴在地上不敢多瞧。
    萧子宴阴鸷地盯着朝术,语气森然:“朝术,你这日子过得可真舒坦啊。”
    “置办宅子便算了,那是你应得的。可若是还有那闲心思喝花酒,逛花楼,这就应当不是你该做的事吧?”
    他说话时口中好似带了腥血气,阴沉沉的目光落在朝术身上,一点都不转动。
    寻常宫人要是被萧子宴这样盯着,恐怕早就两股战战,害怕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了。
    朝术却是连动也不动,只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他也不意外萧子宴能事无巨细晓得他做了什么。
    “殿下,可容奴才辩解一二?”朝术眼中连个波澜都不曾有,并不将萧子宴阴狠的话放在心上。
    “哦?那我就暂且听听你说做这事的理由。”
    朝术再抬起眸子时,萧子宴就被那漆黑瞳珠里盈满的忠心和恳切给惊了一下,他莫名觉得脸热,心潮也忽然起伏。
    红唇一翕一张,许多话钻入耳中,又偷偷溜走。
    听进去了,又好似并无。
    “殿下?殿下?”朝术那轻而细的声音忽远忽近,萧子宴的眸光有一瞬的失焦,随后才恢复正常。
    “咳咳——”他握拳置于唇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殿下无事吧,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萧子宴扶额,“唔”了一声,对着朝术担忧的目光,摆摆手:“不必如此麻烦,我无甚大碍。”
    刚才那阵咳嗽倒是来得及时,既让他从恍惚中惊醒,又能做些掩饰。
    他心中的怒气隐隐散去不少,对朝术的不满却也还是在的,便质问他:“方才身体不适我未曾听清,隐约听见为我好这几个字眼,你倒是说说,你分明是为一己之私,又是怎么变成为我好的法子。”
    朝术油嘴滑舌久了,那谎话也是信手拈来,“殿下,倘若奴才没有半点私心,您会愿意相信奴才么。人为权势无非是为了名财色,奴才已经是个宦官了,还能有何名声可言,余下的便只有财色可贪慕。再者而言,奴才名声扫地,一些脏事落在奴才手里头,旁人骂的也该是奴才,届时殿下也能纤尘不染摘出去。奴才晓得殿下心底良善定然不愿让奴才自污,可奴才这是心甘情愿。”
    白的都能叫他说成黑的,不过是初学的诡辩而已。
    “你,我又不是非得让所有的腌臜事都让你来做。”萧子宴的语气温和许多,他好似是确实真心实意地劝诫朝术:“公公是要为我干大事的人,最好别沉迷于美色。”
    “待我成就大业,就赏你几个美人,公公何至于现在就急不可耐享受呢。若是公公真想要留什么把柄在身上,那便多花些钱财吧。”变脸之神速,饶是朝术这样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都不由得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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