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北方舒爽不炎热,一阵凉风拂来,为后院凉棚里添上愜意。
    老娘与鬼亲王婚后一年,陆光知这小子就亲自发来了红得金亮的喜帖。
    桌上摆着老娘亲自冲上的花茶,就见他喜孜孜地喝上几口,一贯欠扁的脸上透露着他的欢喜。
    「哇哇哇…咱这儿妹夫可真是宠你宠上了天唷~瞧瞧这几百株的枫树可大手笔的…」他夸张地看着眼前刚移植过来青绿的枫,嘖嘖几声,一贯的陆式风格,让老娘不禁笑了。
    话便这么从我嘴里蹦了出来:「知哥,答应我,一定要长命百岁。」
    他愣地一愣,背一靠躺了回去,语调哀怨:「知哥我呢跋山涉水这一趟…是来道喜的,被你这么一搅和,倒像是饯别了!」
    我没回话,闭上眼听着树叶沙沙声响,一股愁绪从心底滋生。
    一粒事物打上脑袋,睁眼一瞧,这小子竟然又拿花生壳扔老娘。
    他将花生拋向上空再用嘴接住,边嚼边说:「哥答应你…一定破百岁!」
    老娘怀着感动的情绪正待回话,却被他当下泼了桶冷水…
    「但是,你写的书以后只能给陆家出版~」
    老娘抓了颗花生往他身上扔了过去,一脸嫌弃:「这可不便宜你了?!」
    婚礼这天,我跟鬼亲王到场恭贺,看他风光地牵着那娇小的俏丽娘子,一股说不出的感动在心底翻腾,从今往后,他也要开始面对人生中另一个里程。
    那晚,我们回了听雨,鬼亲王难得地陪我喝了小酒,变成了小霸王,老娘在后院一杯接一杯的喝,事后听他说,那晚我醉得连路都认不得。
    隔一年陆光知便捎来消息他亲亲小娘子替他生了对双胞胎,还跨下口海说他要生一打孩子,让陆家开枝散叶,老娘本以为他只是瞎扯,没想还真让他生了十二隻…
    过不久,小玉跟然儿透过陆光知的介绍一一嫁给了好人家,虽然做了别人老婆,但是她们仍然没有辞去听雨的工作,每年的冬季仍旧陪在老娘左右。
    在鹰阜七府待的第三年头,入秋,前院的银杏渐渐转成金黄,老娘坐在棚里同老公欣赏这片美景,谁知前头一阵骚动,没一会儿功夫,鬼亲王的四姐白洁竟扛着阿东走了过来。
    那画面,说什么老娘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阿东掛在她右肩上的脑袋瓜晃动着,双手不停地挣扎,但却不敢伤她。
    「白洁放我下来!听到没有!」
    听到阿东这爆炸性的吶喊…因为是头一次,老娘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那白洁面不改色,只淡淡地看向我们,给了一个交代:「你家阿东以后不当你护卫了,他要做我四王府上的男主人,人我就接收了,小七,成亲日子我再同你提,就这样。」
    就这样?就这样?!
    高手一出招便知有没有,那平时不太露面的白洁当天绑了阿东扬长而去,三个月后即风风光光嫁给了阿东做妻子。
    不过,虽然阿东成了白洁的人,但他每天仍然来七府报到工作,屁股后头则跟着他那新婚妻子。
    看着阿东没有变化的头发与肤色,我知道,他还没有全然接受这个事实。
    事情的始末老娘着实摸不透,也不太好意思同他问,直到有次那兔崽子来同我喝点小酒,轻松地提起了小四白洁对阿东一见钟情的事。
    「大家都知我家四姐嗜酒成痴,去年我带了阿东亲手酿的新酒去她那里坐坐,她可爱死了那罈酒,没一会儿便喝个精光,我同她提是谁酿的后,她一得空便找阿东解馋去。」
    我眉一挑,脑子瞬间会意不过来,问:「可我怎么都不知道白洁来家里的事?」
    他灌下一杯,好笑说:「四姊生性孤僻些,都趁夜翻墙进来的。」
    老娘一口气差点梗在喉头出不来,这女人…大门不走却用翻墙…这是什么嗜好?
    找了天,我向白洁打了招呼同她借一会儿阿东,亲自问:「阿东,你可喜欢她?」
    见他脸些微一变,耳根子那一个红地,老娘想就算他不回答,事实可明摆着。
    他举起手搔了搔脑袋,「我也…不晓得…只是觉得她太漂亮了…怎么会喜欢我…」
    「她亲口对你说的?」他头微微一点。
    老娘叹了口气,斥责他:「阿东,你知道吗,要一个女人追求一个男人那是一件多难的事…何况她还亲口对你说喜欢你…以后你别再来了,就给我好好地待在四府做她男人!」
    他惊地头一抬,老娘再下重砲:「阿东告诉我,你当初为何愿意娶她?」
    他一脸犹豫,说不出口,老娘拍了拍他肩膀,回:「既然答案在你心中,还犹豫什么,我可从来没教过你该这样对待自个儿喜欢的女人,回去吧。」
    听到这儿话,他彷彿听懂了,朝我鞠了个大躬,「小姐,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我扶他起来,笑说:「快去吧。」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阿东带着白洁回府,发色肤色渐渐转淡了。
    转眼一过,如梦今年满十八岁,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老娘怀着放女儿出嫁的老妈心态,看她上了那顶乌黑黑的万恶花轿。
    漂亮标緻,心细手巧…老娘亲手拉拔大的孩子…今日终于要送入那兔崽子的坑里…难怪这臭小子两年来跑七府可跑得勤了,想到这里,老娘心底不禁问候他祖宗几句,却也感慨缘分这种东西,还真是玄之又玄。
    鬼亲王从身后环上,低头在耳边细语:「九弟家近的呢!以后有的是时间碰面。」
    我轻点了头,回抱住他吸取温暖。
    由衷地说:「这样也好…起码我无须面对她的消逝…」
    岁月匆匆,到了第一次的分离。
    陈嫂先行一步离逝。
    在她坟前上香,难过地无法自拔,想起第一次在餐楼吃到的美味…想起她豪爽的笑声,这些种种,都将只给留下的人回味…
    擦去脸上泪水,转身迈步欲离开,一抹身影跪到跟前。
    一名少女相貌与陈嫂五分相像,让老娘备感熟悉。
    「我是陈韵,是陈家最小的孙女,奶奶在我小时候常常跟我提起您…如果…如果小姐不嫌弃,能否让我继续给您做饭?」
    老娘带她回听雨,让她煮一桌菜来尝尝味道。
    这一尝,眼眶的泪水掉得更兇,陈嫂…你是不是怕你走后我再也尝不到这好吃的味道了呢…
    「小姐,味道还可以吗?」
    老娘泣不成声,让鬼亲王拥入怀中,最后只能短短吐出一句:「留…下来吧…」
    再来是然儿…而后是小玉,我分分送了她们最后一程。
    以普通人的极限,她们已经算是很长寿的了。
    她们留给我的,是规定每一代都要產出女子,而其名则以她们之名而命。
    她们的孙女小玉、然儿,会继续为听雨,我们的家努力下去。
    而后,是最让我不捨的陆光知。
    早在前年,他便满百岁,老娘还记得当时他照常痞痞地对我说:「瞧瞧知哥我,够神气了吧!哈~」虽然声音已无法如年轻时那般…但那语气依旧不变。
    随着年纪越长,我知他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为了能见他最后一面,这两年鬼亲王陪同我留在飘渺听雨。
    信鹰俯衝而下,带来了陆府的消息。
    我们赶去时,就见陆光知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了无生气般。
    床前跪了一地的儿孙,各个都在哭,却不敢哭出声音。
    老娘放开鬼亲王的手,快步走到床前,他像是感觉到我的到来,缓缓地睁开眼对我笑了。
    「雨妹…你来啦…」
    我猛点头,蹲跪在床前,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喉头像被大石噎住,出不了声。
    他抬起了手,搭在我颤抖的手上,皮包骨似的骨节…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他。
    「别哭…我想…在闔上眼前…看到的…是你…总是充满…自…信的…脸…」
    我赶紧擦去脸上的泪,强逼自己的眼眶将泪水逼退,然后笑笑地面对他。
    他的手缓缓拍了拍我的,「雨妹…知哥…能力有限…没办法…再继续陪…你…了…不过你…放心…陆家…会生生不…息地代代…相传…你若想写书…第一…书楼都会…为你…出的…」
    我反握住他,重重地点头,「恩…」
    他挥了挥另一隻手让鬼亲王过来,同我一起蹲跪在床前,就见陆光知握住他的手交叠在我手上。
    「白瑾…你要…好好…珍惜她…千万…不要比…她早死…知道吗…」
    「本王明白,你放心。」
    他开心地笑了,慢慢地闔上了眼睛。
    「临走前…能再看到你…真好…雨妹…如有来世…知哥…还要再作…你朋友…」
    我痛哭失声,哽咽回:「好…」可是他像没听见般…就像睡着了一样…
    窗外,下起了大雨…声音大得能将眾人的哭声掩去。
    我起身,为他盖好被子,轻轻地说着,就怕把他吵醒。
    「知哥…你可还记得第一次出书那天…雨…也是这般下着…你还高兴地说…这样才气势如虹…往后,你不用再牵掛…这家子人…雨妹…会替你…照看…好好睡吧。」
    拜陆光知走之赐,老娘就像江郎才尽般再榨不出东西来,骤雨这作者整整失踪了百年之久。
    陆家的祖训让陆光知加了一条,每一代子孙不论长幼皆须產下三子,为得就是要让第一书楼长久经营下去。
    我懂他用心良苦,但,老娘偏偏就是无法再下笔写书。
    他去世后百年,陆家这一代诞下了一名男婴,他爹娘亦为他取名叫陆光知。
    我没去在意这孩子,就连每年冬季回听雨,我仍旧未去探视。
    或许,在我心底,陆光知就是陆光知,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同他一般。
    那孩子十六岁时,这年冬季无雪,鬼亲王陪我上街去悠晃,这条惯走的路经过百年的时光,很多地方都变得不一样了,可唯一不变的就是老字号招牌第一书楼。
    老娘脚步停在了门口,门外一长桌,上头摆满了我百年多前的着作,每一本就跟新的一样…好像是重新印製…
    我走了进去,就见一小弟站在高梯上整理书上灰尘,一见我,手忙脚乱一下,而后摆了一个大大笑容:「雨公子好~老闆等了您些时日呢!」
    老娘惊地一愣,看着眼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场景与对话…我激动地往二楼奔去,那二楼长桌后头坐着一人,双脚翘在桌上,脸上摆了本书在打顿…这画面熟悉地我想哭。
    只有陆光知的伙计会叫我声雨公子…
    只有陆光知会把老娘写的书盖在脸上睡觉…
    也只有他,会将杯子里的热茶斟得满满的却不喝…
    只因他说:「一个人喝多无味啊!」
    我缓缓走过去,将他脸上的书取下,一模一样的脸…就像是他从来没离开过般…
    忽地,他嘴角缓缓勾起:「总算肯来啦~」一样嬉皮的声音…然后他睁开了双眼,伸手揉乱老娘头顶头发。
    「知哥一不在就给我偷懒啊~整整一百多年没出过一本,光是想到这儿白花花的银子飞了我心就痛啊!」
    我高兴地哭了,许久没开的水龙头一开就停不下来。
    老娘边哭边笑地看向他:「知哥...往后一样三七分,每年出一本…如何?」
    他痞痞地对我笑,满脸的快活。
    「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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