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默宛,易渺没有再看到陆振宇,同事说他有事被总经理叫去开会。
    下班时间,何存律开着他那辆黑色休旅车,接易渺到他房子整理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扫扫地上的长头发,换洗一下床单,整间屋子依旧乾乾净净,一尘不染。
    易渺看看坐在沙发上一直看着她打扫的何存律,好奇地问:「这里这么乾净,你有定期来打扫?」
    他摇头,「大概是有灵气?」
    她停下扫把,头皮发麻,「有灵气是有什么怪东西?」
    「房东的帅气。」他说。
    「......」
    「清乾净之后,你要租出去吗?」她放下扫把,坐到他身边。
    「不租。放着以后当我女儿的嫁妆。」
    她呿了一声,「有两个女儿怎么办?」
    「那就把我现在住的房子也拿去陪嫁。」
    易渺看看他,「那我们住哪?」
    他漫不经心地拉起她的手,把玩着,「我们到处流浪,到处去旅行。」
    「要回家的时候呢?」
    何存律闻言,放下她的手,侧头凝视着她,眼神堆叠着些坚定,像是黑暗中的烛光,火芯摇曳。
    「我们去乡下养老,养两隻鸡两隻猪,种菜种水果,每天五点起床,八点睡觉,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
    易渺很想要和他一起过着这样的生活,朴素无忧,安逸平静,自由来去,没什么牵掛。
    但是她却沉默了下来。
    存律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回应,思索了一瞬,说:「我们也可以留下来照顾你的爸爸妈妈,只要你想要。」
    易渺没说话,她知道她不会对何存律这么残忍。他被爸爸害得现在无时无刻都要靠止痛药生活,吃点刺激的东西胃就会开始折磨他,他一个人承担这些毛病这么久,她却还要他去照顾一个曾经带给他这么多痛苦的人,这样真的太残忍。
    于是她换了话说:「我不是因为他们才犹豫,只是我担心万一那时候你升了很高很高的官怎么办?」
    他握握易渺的手,笑问:「所以你在乎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收入?」
    易渺非常当然地说:「你很重要,但你的收入也很重要啊,你想想看,要是我们要生两个孩子,养大一个要花一百万,我小小的财务助理要赚到什么时候才有两百万啊?」
    存律笑出声,温柔地揽住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孩子饿到肚子的。你只要做好何太太就好,何太太。」
    他摸摸她的头,换了个话题:「这礼拜休假有约了吗?」
    「没有。怎么了?」
    「我们出去玩。」
    「去哪里玩?」
    他想了想,「有很多食物的地方。」
    「夜市?」
    何存律笑了笑,「留一个惊喜给你。」
    当易渺下次再见到陆振宇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了,他这两天请了年假,听说是家里有事。
    她在拿当月报表给他的时候,看到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憔悴,黑眼圈像两个甜甜圈掛在他眼上,一看就知道他这两天肯定没睡什么觉。
    「你还好吗?」易渺关心地问。
    他瞄了一眼报表,搁在一旁,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道:「还好。你和何存律的误会解开了吗?」
    「说清楚了。」易渺撒谎,「那件事不要放在心上,我不在意,他也不会。」
    陆振宇放下笔,神情很认真,「谢谢。我不想当一个卑鄙的人。」
    「你从来都不是。」她说,表情比他还真诚,「你没睡好吗?」
    他笑了一下,「我爸生病了,这两天在医院照顾他,没什么睡。」
    「需要帮忙吗?」易渺见他如此,心里有点不忍。但话一出口,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同情心太氾滥。
    他朝易渺感激地微微笑,「谢谢,不用了。」
    她帮得够多了,只要和平常的日子一样就好,每天出现在他的面前,就是他的特效药,他的万灵丹。
    加了两小时的班,易渺和陆振宇一起走下大厅,还没走出外头,他接了一个电话。
    「喂?啊,是,我是,你再说一次?......」他脸色骤然苍白,脚步也停了下来。两个人站在大厅,身旁的人来来去去,易渺在等他说完电话的时候看着玻璃窗外的一片夜色出了神。
    她转头,发现陆振宇站在原地,拿着手机的手垂在身侧,眼神空洞。
    「怎么了?」
    易渺走近他,轻声问。
    他恍若未闻,依旧看着某处眼神失焦。
    「陆振宇,你怎么了?」她碰碰他肩膀。
    他抬眼,看向外头,迈开大步往前走,他走得很快很急,易渺一头雾水跟在他后头,拉着包包小跑步才跟得上他的速度,在夜色中的风吹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听见陆振宇的声音。
    「我爸在急救了。」
    她一瞬间竟然脑子空白,一句简单的回话都说不出口。
    易渺看见何存律站在他那辆黑色车子旁边,喊住陆振宇,「坐何存律的车,公司停车场太远了。」
    他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何存律没多问什么,载着他们到医院,自己先去地下室停车。
    易渺跟着陆振宇走到手术室门口,看见了他的家人。
    一个年迈的女人坐在走廊的绿色椅子上,没做什么,也没流眼泪,她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生,长头发,脸上有一点雀斑,皮肤白白的,手里捏着一大把卫生纸,鼻子红通通的。两个人看见陆振宇,都站了起来。
    「妈。旻宇。」
    陆振宇走上前抱住妈妈,场面很安静,没有哭声,也没有眼泪。但站在一旁的易渺眼眶却有点酸涩。
    叫做旻宇的那个白净女孩朝她点点头,易渺用唇语打了声招呼。
    陆振宇松开怀抱,旻宇给他一袋物品,声音带着鼻音,告诉他:「哥,要去领死亡证明书。」
    陆振宇接下那袋放着他父亲身分证明文件和遗物的袋子,点点头,「知道了,你先戴妈回去,剩下有我在就行了。」
    陆妈妈站在旁边,没有抗议没有反驳,旻宇说:「刚才有几个礼仪公司来找我们,但是妈妈说还是按照教会的方式比较好。」
    「好,知道了。」他说,「回去休息,好好睡个觉,等事情处理好,我会打电话给你。」
    等旻宇和陆妈妈走了之后,易渺和陆振宇一起去领了死亡证明书,知道了陆爸爸是因为心肌梗塞过世的。前两天在家中昏倒,送来医院做叶克膜,撑了两天情况好转了,今天下午突然血压降低,就这样走了。
    陆振宇拿着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好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一样,站着不动。
    他们去病房收了收陆爸爸的个人物品,他盯着床和被单,好几个时候易渺以为他要哭,但他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她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手臂,「陆爸爸的东西都在,也许他也还在这,要不要和他说说话?我出去一下让你们独处。」
    易渺等待他的回应,但他却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轻轻抱住她。
    易渺没有反抗,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道:「他没事了,都没事了。」
    易渺说着说着忽地有些哽咽,再多安慰的话她再说不出口。
    怎么可能没事呢?
    陆振宇没吭声,直到易渺感觉到她肩膀上的衣服逐渐湿润。
    何存律正要走进病房,看见这个画面,正要关上门的手凝滞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几秒鐘,他恢復神智,再次拉开门走出去。
    他在病房外面等了一阵子,易渺和陆振宇出了病房,看到何存律,她问:「医院车位满了?」
    何存律点点头,「在外面绕了一下。」
    她拉拉他的手,「会不会累?」
    何存律微笑摇摇头,「不会。事情处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她看了一眼陆振宇说。
    何存律也看向他,「我送你回去吧。」
    「对啊,你不是没有开车过来吗?」易渺跟着说。
    「不用了,今天谢谢你们,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话说完他又说了一声谢谢。
    她还想劝他,但陆振宇手拿着文件就这样离开了。
    易渺抬头跟何存律说:「我还是不放心他,他现在精神不好,万一路上出什么事怎么办?」
    存律看着陆振宇离开的背影,知道他其实在逞强,只是那自尊心不让他自己看起来太懦弱。
    何存律回头盯着易渺的脸,思考了一下,「我叫车送他回去。」
    她点点头,等他叫好车,她把车号用简讯传给陆振宇。
    「我送你回去。」何存律说。
    「好。」
    回家的路上,易渺一直沉默着,存律在停红灯的时候侧头看她,「在想什么?」
    她收回窗外的视线,牵着他的手,「我在想,从以前就知道生命很无常,可是当真的身边发生这样的事的时候,却忽然觉得,人生好像不止无常,而且无常的猝不及防,无常的好可怕。」
    绿灯,存律轻轻踩下油门,前方路况很顺畅,但他稍稍放慢了速度。
    「我大四的时候,有个教授是专门研究经济韧性相关的内容,他受邀去纽奥良当地政府参加一场经济会议,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在他课堂上不会睡觉的学生,他就带着我一起过去了。」
    「参加完会议,我在回饭店的路上遇到一大群的乐队在奏乐,演奏的音乐非常轻快,听起来很快乐,他们一群人在路上跟着音乐跳起舞,整条街都很热闹。」
    「当时我以为是当地有什么传统习俗,后来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有个人家的男主人几个礼拜前因为心脏病发过世了。」
    易渺看看他,「是丧事?」
    「嗯。他们把丧事看成一种喜事,因为能够解脱世间的折磨,不必再为了人间的俗事烦恼。」
    她低头看自己和他握在一块的手,心里很认同这样的习俗,「人一直活在很多自己给的限制里,牵掛的限制,捨不得放手的限制,束手束脚的。如果谁离开了,难过的只将会是留下来的人,但说不定对离开的人来说是种解脱,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安寧。」
    何存律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当时他的父母过世的时候,连丧事都仓促地潦草结束,因为尸体都毁坏了,所以火化的非常快,他连再看一次他们的面容的机会都没有。
    他当时在纽奥良见到这样的情景的时候竟然很羡慕,羡慕那个过世的人能在这么多的祝福下离开,他的父母一生辛劳,却连一次能够好好送走他们的路都这么艰难。
    易渺看他驀然变得漆黑的眼眸,问:「想到你的爸妈?」
    「嗯。」
    「当初......他们是怎么离开的?」
    「......被货运车酒驾撞死的。」
    一瞬间想到那些梦境,脑门传来剧烈的痛,他握着方向盘的左手下意识收紧。
    手心传来被一股小小的力量,侧头见易渺肯定地对他说:「他们也解脱了。」
    存律点头,喉咙嚐到一点苦涩,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缓缓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们也解脱了。」
    他的头痛逐渐舒缓。
    他们都解脱了。
    难过只是因为留下来的人不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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