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新 疆天寒地冻。
    卷着葡萄枯叶的北风,把院子门口处挂着的“新 疆军区后勤部”的铁皮牌子吹得哗哗作响。
    “啪!”
    正对着回廊的办公室,此刻开着窗,里面传出来的动静将风吹铁皮牌子的响声都盖了过去。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反正这事你得给我处理!处理好了后我还回去带我的兵,你还当你的处长,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要是处理不好,你就别怪我不客气!”
    刘振华蒲扇大的巴掌拍在办公室的破木头桌上,似是要把李处长活吞了般。但李处长却只顾着自己的桌子,一脸肉疼的表情,生怕它在刘振华的巴掌下散了架……
    新 疆全面解放才没多久,整个军区都是一穷二白。刘振华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觉得这些桌椅不过是木头块子罢了。
    “刘连长,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这是上级做的决定。你就算是把我埋汰死,我也没有办法啊!”
    李处长极为无奈的说道。
    “这次真的不是后勤部的意愿,更不是我这个人事处处长点着名头要人!是上级经过慎重考虑后做出的决定!”
    不管刘振华怎么无理取闹,李处长都咬死这是上级的决定。车轱辘话在嘴里来回反复,从最东头说到最西头。
    “这次不是,你的意思是以前有是过?那说到底还是因为你!要不是以前动过念头,这次上级也不会考虑到我!”
    刘振华一听更是来气,揪住李处长话中的小偏差不松口。
    李处长刚想柔声安抚几句,却又被刘振华激出了火气。
    刘振华掰扯的原因不为别的。
    就是因为组织上一纸调令,把他从一线作战部队的连长调到了后勤,负责新 疆全面解放庆功会的相关筹办工作。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堂堂一线作战部队的连长,怎么就要来做娘们的活计?
    刘振华与李处长都是抗战时期参加的八路,还是同年兵。当初参加八路时,脑子里也没有什么崇高的思想。只觉得打仗了,身为男儿该当去扛枪。天天扶着犁头,蹲在自家门前的一亩三分地里,算是啥事?没想到临了了,却摊上这么个差事……还不如一开始就在家里放牛种地!
    “刘连长,调令你也看到了,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若是有异议,也该按照程序向你的团长反应情况,而不是来我这里瞎闹!这里是军区后勤部,管着所有人的吃喝拉撒。我是整个后勤部的处长,不是你刘振华一个人的处长!”
    一提到团长,刘振华脖子瑟缩了一截。
    调令直接下发到了团部。
    刘振华不敢和团长叫板,憋着气离开团部,骑着马跑来后勤部找李处长算账,指望着胡搅蛮缠闹一场,李处长能把他从后勤部“退回去”。
    李处长被刘振华闹了半天, 忍耐再三,终究是忍无可忍,冲着刘振华大吼完还重重的拍了自己极为宝贝的办公桌。
    这一巴掌下去,过瘾解气是不必说,手却是真疼啊!只能双臂环抱在前胸,手掌插在腋下暖着,待那疼劲儿过去。
    刘振华看到一向温和,在后勤部里公认的老好人竟然和自己翻了脸,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轻咳了几声,脑子里转的飞快,想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嘿——李处长别生气!你看我,这不是着急嘛!后勤这一摊子,哪里是我能干的?别的不说,你可是当年学生运动的排头兵,然后参加革 命。你知道这在我老家算啥?那都算是乡贤!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大知识分子。我家那穷乡僻壤的,谁家能出个把私塾上完的孩儿,都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伸手不打笑面人,高帽子最好穿戴。
    刘振华这一通吹捧下来,却是把肚子里仅有的词儿都掏空了大半。
    “你不是说自己就会打仗?就会打仗的人从哪整来这么多高帽子送我?我看你不是连长,倒像是个厂长!”
    李处长乐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嘴角裂着,伸手点向刘振华说道。
    “厂长?哪来的厂长?我家虽然不是贫下中农,但也绝对不是资产阶级!”
    刘振华吃惊的说道。
    “帽子工厂,专门生产高帽子!”
    李处长说道。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
    刘振华说着,转过身去,从门后寻摸了把椅子,搬到李处长面前,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先前情绪上来时,他倒还不觉得累。
    刚才李处长把他一冲,那股子心气儿没了,顿时就觉得两腿酸疼。双手垂着大腿根儿,不住的揉捏。
    今天他从连里骑马到团部拿了调令后,连口水都没喝就直奔后勤部找李处长。
    这两趟奔波下来,马都有些吃力,跟不用说人了。
    “今天你就别回去了。等我把手头上的活儿忙完,请你吃饭!”
    李处长从口袋里摸出了眼镜带上,对着刘振华摆摆手说道。
    刘振华的肚子早就空了。
    刚到后勤部的时候,看到李处长的办公室锁着门,他便跑到走廊尽头的水房里“咕嘟咕嘟”的灌了一肚子凉水,暂时麻痹了肠胃。
    现在这一肚子凉水,却是全都往下走,早已不在胃里。
    被水占着的时候还好,现在水没了,饥饿就像敌人机枪扫射而来子弹一样侵袭着他。
    眼看刘振华安稳下来,李处长暗自松了口气,想着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暂时把这尊大神稳了下来。
    “李处长在吗?”
    好巧不巧,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还不等李处长回应,刘振华已经开了门。
    “刘连长也在啊,那正好!”
    来人正是人事处的朱干事。
    今天是他值班,刚刚接到上级关于筹备庆功大会具体方案的相关文件,就看到李处长办公室里有动静,走到门口一看,锁子挂在铁环上,赶忙敲门想干脆把文件内容汇报了,还省得跑去处长家里打扰一趟。
    “朱干事,有什么事?”
    李处长摘下眼镜问道。
    这副眼睛也是战争年代缴获的,度数不匹配。看近处还能凑合,远了就模糊不清,李处长自己原本的眼镜早就在辗转的时候不知丢在了哪里。
    “这是上级刚发下来的文件,里面说明了具体的工作项目,划分清楚了负责人。刘连长负责糖果瓜子茶叶等的筹备,还有会场的布置工作。但是经费不足的问题,需要咱们后勤部自己解决。”
    朱干事哪壶不开提哪壶,把刚平稳下来的刘振华再度激怒。一双眼睛睁的碗口大,鼻孔里粗气直喘:
    “朱干事,到底是哪个上级下的命令?”
    李处长再也没辙,把命令拍到了刘振华脸上。
    “司令员……”
    看到电文纸右下方的落款,刘振华撇着嘴重新坐回了凳子上,一筹莫展。
    拿着公文读了又读,短短几行字,却也读不出花来。
    “是啊,和平了,解放了,是该开好好热闹一哈子了!”
    刘振华双手捧着公文,平平整整的放回李处长的桌子上,嘴里念念有词。
    西北人,口音中前后鼻音不分,尤其舌尖音更是发不出来。“下”字总说成“哈”,平日里注意着还能说的清楚,这会儿情绪激荡,顺嘴就出来了土话。
    刘振华脑瓜子不仅够用,着实算得上极好。文化程度不高,但看过的东西都能过目不忘,寥寥几眼就把公文里上级分配给他的工作记的一清二楚。
    “李处长,饭我就不吃了。一会儿街上买个馕,然后我就开始工作。不过咱们有言在先,这次的活儿我干了,等庆功会结束你可得放我回去!”
    像刘振华这种人,要么一个字不说,但凡开了口,那便是掷地有声,一个唾沫一颗钉,绝不会改。
    既然答应了这项工作,他就会尽全力去做完,做好!
    不过,他的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觉得上级不可能一直让他呆在后勤部里。
    整个新 疆虽然已经解放,却仍有少数反动势力,打着原本的旗号,勾结本地土匪,丑化我党我军形象,在漫漫大漠与戈壁滩里盘踞着,伺机而动。
    庆功会在即,整个后勤部大院里都是一副喜气洋洋。
    走出李处长的办公室,径直来到大门旁侧的树荫下。
    他的老伙计还在这里等他。
    想到自己的老伙计以后就得在这间小院子里憋屈着,再也无法纵横奔驰,刘振华要就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它……
    摸了摸老伙计的脑袋和鬃毛,刘振华将鞍子后面的包袱解下来,让它更轻松些。
    包袱里面只有一件军大衣,白天可以裹在身上御寒,晚上能垫在身下或是压在被子上保暖,着实是个宝贝。除此之外,刘振华还有个搪瓷茶缸,这两样东西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一个大男人,又没娶老婆,家当多了反而是牵绊。像他这般,无牵无挂,却是到哪都能立马扎根。
    解下包袱后,刘振华双手叉腰,迎着太阳看了会儿后勤部的大门。
    嘴角朝后撇着,心里还是有些膈应。
    规矩上,他该回一趟连队,把工作交接清楚后再开始做这新活计。但刘振华没脸回去。
    不光是他自己觉得丢人,更是对整个连的兄弟没法交待。
    从连队出来的时候,他骑在马上,给指导员说,这次去团部肯定是有了作战任务,等他抢个先锋主攻就回来。
    连里的弟兄们一听有仗打,各个都兴奋地嗷嗷叫。
    谁能想到这到了团部,等他的可不是主攻命令,而是一纸调令。这下倒好,老母鸡变鸭,让刘振华进退不得。
    连里反正有指导员在,自己不回去,他一个人也无妨。都是老搭档了,对彼此的脾气秉性很是了解。自己只要在这里快快忙活完,那即便是老团长怪罪下来,也能有底气的争辩两句。
    这么一转念,刘振华却又高兴起来。
    “老伙计,咱们俩轻装上阵,你还得再辛苦一趟!”
    刘振华翻身上马,腕子一甩,朝院子外奔驰而去,就连穹顶的太阳都被他甩在了背后。
    急速的飞驰和颠簸中,以及耳边“呼呼”的风声,吹得刘振华脑子里空空的。
    自己这么多年,都是在钢枪和刺刀尖上摸爬滚打。当初听说自己所在的部队能进新 疆,着实让他激动地睡不着觉! 可一扭头,自己却是没有机会继续奔走沙场,只能和胯下的老伙计一起蹲在办公室里,看着满桌子的文件发呆头疼。
    这种再无用武之地的悲凉一旦从心里升起,就很难抹去……感觉到心口一阵热乎,就要眼眶里涌出来。想起当初听到的一句老话:“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刘振华觉得真是对极了!尤其是在酒泉驻扎修整时,还看到一块石碑上写着“出十入一”,意思就是从这往后,十个人出去,只有一个人能回来……当初站在新 疆大门口的豪气顿时就少了一多半。
    那时候虽然也知道来的不是个现成的好地方,而是要靠自己和战友们把他建设成一个好地方,但谁又能料到会是这么憋屈的下场?
    反正一头毛驴只能驼动两个哈密瓜的场景刘振华是没有见到。
    戈壁滩上全都是白花花晃眼睛的牛羊野兽尸骨、阿勒泰的蚊冲又多又密,让人没法开口说话、吐鲁番的热风不但能晾出葡萄干,也能吹出“人干”,这些倒是从战友那听了不少。
    不过在刘振华心里,这些地方最多只是环境艰苦些。再难,难得过以前真刀真枪的面对小鬼子和反 动 派?自己没有金刚钻,真拦不了瓷器活儿!
    想罢,他双腿又把马肚子磕碰了两下,“呼呼”的风声顿时更大,一直纵马狂奔到迪化河旁这才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看着还未化冻的河道,也好过在憋闷的办公室里和人吵架。
    刘振华总算是把方才和李处长的争执暂时搁置一旁,抹了把眼角也不只是情绪上头还是风吹出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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