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裘的府衙前,摆着张席子,一个衣帽端正的男人坐于席上,他的身边围了一圈或老或少的菟裘民众。
    男人手中捧着一份竹简,大声宣讲着:“我方胜至鲁三月,游览各地,遍观各邑法令,阅览鲁地之法,大多政令不过徒增笑耳!
    但众邑之中,菟裘的部分政令还算是可以一观。
    只不过呢,菟裘的法令,就算与我郑国的子产之法比较,也是去之甚远,更别说与我的老师邓析所著的《竹刑》相提并论了!”
    周围的民众听了方胜的话,有的人脸上明显现出厌恶的神色。
    因为不管他如何贬低菟裘的政令,事实就摆在那里。
    宰予就任菟裘大夫这半年多以来,大家的日子确实比以前好过了不少。
    别的不说,就冲宰予允许大伙以石涅冲抵田税这一点,一年下来就不知道给他们省出了多少粮食。
    如果换了其他人说这话,菟裘的百姓免不了直接给他甩脸色。
    但方胜说这话,他们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听着。
    因为方胜有言在先,只要他们能耐心听完他说的话,他就免费教他们讼狱。
    说白了,就是教他们打官司。
    其实方胜刚来菟裘时,也没多少人理会他。
    直到前阵子,菟裘出了件奇案。
    方胜居然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帮助被告方逆转胜诉。
    自那以后,来到府衙前听他宣讲,求他办事的就越来越多了。
    而在方胜背后的府衙台上站着的,高柴则是一脸愤愤的望着他,看他的表情,简直是恨不得直接冲上去给方胜邦邦两拳。
    高柴在菟裘担任的职务是邑司寇,主管刑罚诉讼。
    方胜逆转取胜的案子,正是由高柴亲自督办。
    那件案子的案情其实并不复杂。
    原告方是住在菟裘城北的老人愚叟。
    之所以称这老人为愚叟,倒不是存了侮辱他的心思。
    而是这老人先天智力上有些缺陷,而附近的邻居们就一直称他为愚叟,所以久而久之大家都不记得他的本名叫什么了。
    老人本来有妻有子,但前年他的老伴去世了。
    他的两个儿子,则在攻莒的时候,被征调参军,结果双双死在了战场上。
    妻子全都离他而去,原本妻儿双全的愚叟瞬间就成了孑然一身独夫。
    宰予、冉求、申枨、高柴这些菟裘的管理层都是参加过攻莒之战的。
    虽然他们与老人的儿子素未谋面,但总归还是念着战友的情谊。
    所以在知道了愚叟的情况后,除了按月给愚叟发放鳏、寡、孤、独的特别补贴外,还额外分了一头牛和三十亩良田给他作为抚恤。
    有了这三十亩良田和愚叟原本持有的二十亩土地,再加上耕牛和补贴,愚叟就算把田地租出去,然后直接躺平,这辈子也不愁吃喝了。
    但愚叟本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再加上先天智力上有残缺,所以得了田地后,从前日子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心的伺候着田地,用心的喂养着耕牛。
    也许是昊天也可怜愚叟的命运,半个多月前,愚叟的耕牛居然生下了一头小牛。
    愚叟得了小牛之后,高兴地几天没睡着觉。
    后来,他去市集上买盐时,看见那些来菟裘做生意的商队带着一匹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马。
    他觉得小马看起来漂亮,于是就拿小牛去同人家换了小马。
    谁成想愚叟换马的情形居然被桑氏的一个族人看见了。
    他知道愚叟的智力有问题,于是就等到没人的地方,呵斥愚叟:“你养的是一头牛,牛是不能生马的,你这马是哪来的?莫不是偷来的!”
    于是他就强行把愚叟的马牵走了。
    愚叟丢了马,伏在地上大声哭泣,正巧被在附近巡视的申枨看见了。
    申枨问完了情况后勃然大怒,立刻就带着愚叟去找了高柴。
    高柴二话不说,直接下令去桑氏拿人。
    桑氏的老族长桑种被吓得够呛,当时就想把人交出去。
    可他一问才知道,干这事的居然是他最宝贝的亲孙子。
    如果就这么把人交出去,按照鲁国律法判处,那么如果按偷窃论罪,以小马的价值,要受劓刑。
    如果按照抢夺论罪,则应当判处死罪。
    桑种知道这个情况后,左思右想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到了方胜。
    方胜接了讼,安排好一切后,来到府衙之上面对高柴。
    他不仅否认了偷窃和抢夺的罪名,还反诉愚叟偷窃不成反而诬告他人。
    方胜说愚叟的母牛生了头小牛不假,但他却说他丢的是一匹小马。
    而桑氏族内最近正好买了一匹母马,前阵子也刚刚生下了一匹小马,小马的模样与愚叟牵着的那一匹一模一样,所以桑种的孙子才会把小马夺走。
    高柴不能决断,于是就暂且把两人一起收押。
    之后他自掏腰包从曲阜请了位兽医去桑种家里察看,结果真的如方胜说的那样,的确是有一匹刚刚生产的母马。
    而且那匹小马也与母马十分亲近,基本可以断定为母子。
    而愚叟的左右邻居也无法为他作证,证明他拥有一匹小马,只能证明他曾有过一头小牛。
    至于小牛到哪里去了,大家就不清楚了。
    而当时卖马给愚叟的商队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菟裘。
    面对这样的情形,高柴只觉得一口气直接顶破天灵盖,恨不能直接对方胜和桑氏用大刑。
    但他的手里又没有他们犯罪的证据,于是只能无罪释放。
    至于方胜反诉愚叟诬陷的事,又让高柴费了一大把的精力去为愚叟开脱。
    最后他还是通过邻居们的证言,以愚叟丢了牛,但智慧存在缺陷,导致他误以为自己丢了马的理由,去为他豁免罪责。
    虽然这件案子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但高柴的心里依然恶心的不行。
    他咬牙切齿道:“怪不得邓析在郑国那么招人厌呢,我也早该想到,他可是会攻讦子产的人,他教出来的学生,能有什么好东西?”
    冉求在一旁劝着:“罢了罢了。愚叟的损失,不是由我们掏钱替他补上了吗?老人家现在也挺高兴的,你就别纠结这个事了。”
    高柴骂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心中一口气的问题!
    只要我能把方胜和桑氏的孙子办了,就算让我三年不食俸禄,我都觉得开心!
    所以说,天下就是因为像是方胜这样的人多了,所以才会混乱不堪!
    我从前还不知道郑国的邓析为何要屡屡非难子产之法,私自著作竹刑,现在我算是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了!
    子产命令不要悬挂法令,邓析就对新法加以修饰。子产命令不要修饰新法,邓析就把新法弄得偏颇。
    子产变法,邓析就在郑国明码标价:学习大的狱讼要送一件上衣,学习小的狱讼要送一件襦袴。
    他和他的学生们把错的当成对的,把对的当成错的,混淆对错的标准。
    他们想让谁获胜就让谁获胜,想让谁失败就让谁失败,并以此来为自己谋利。
    从前法令不向民众公布,是非的标准掌握在君王的手中。
    所以当君王圣明时,天下就能得到治理。
    君王昏庸,天下也就随之纷乱不堪。
    而邓析却想趁机从君王的手中篡夺解释礼法的权力,还要将这个权力收归己用,他这是想做什么?
    子产为圣贤,可以容他。
    子太叔为仁人,也可以容他。
    他们两位都是世上少有的贤才,所以哪怕邓析在国内兴风作浪,依旧可以治理国家。
    但我高柴自认比不上子产与子太叔,如果继续放纵邓析的学说在菟裘流传,要不了多久就会使得民众催生邪辟之心,钻研利欲之术。
    这样一来,还如何治理的好菟裘?!”
    高柴从腰间拔出剑来,神情激动道:“子我信我,以我为邑司寇,监管菟裘刑狱。
    如今境内奸邪横行,人心浮动。
    若我不能除去此獠,在上愧对皇天后土,在下愧对黎民百姓。
    如此一来,我心何安?!”
    冉求见他这样,吓了一跳,赶忙一把将高柴抱住。
    “子羔,你别冲动啊!方胜改是为非,是犯了罪,但你现在一剑把他杀了,难道不同样是犯罪吗?”
    高柴骂道:“夫子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我杀人,自当以命偿之!
    岂能见仁不顾,任凭小人招摇过市?”
    冉求见劝不动他,只得将高柴拦腰抱起,直接将他举了起来。
    高柴双腿离地放不上力,只能气的揪住自己的冠帽摔在地上。
    “子有误我啊!”
    高柴正骂着呢,忽然看见前方来了辆马车。
    冉求看见驾车的申枨,立刻反应了过来。
    “是子我和子贡,他们回来了!”
    马车停下,宰予下车望见高柴和冉求这个造型,顿时生出一脑门子问号。
    他愣道:“子有这是干嘛呢?强身健体?拿子羔当杠铃使呢?”
    申枨瞥了一眼坐在府衙前讲学的方胜,立马明白了事情的大致情况。
    他压低嗓音把高柴和方胜的恩恩怨怨都陈述了一遍。
    宰予和子贡越听眉头皱的越皱。
    “抢愚叟的牛,彻底不要脸了是吧?邓析怎么什么学生都收?”
    “这已经不能用讼师来称呼了,这不就是一根讼棍吗!”
    申枨叹气道:“讼棍也没办法,他对鲁国的律法太过了解。事情又做的太干净,我们就算想要惩戒他,也拿不到证据。”
    子贡听到这话都气笑了。
    “子产明法的目的,本是为了告知民众律法的条目,让他们不至于去触碰罪责,同时使得他们不至于被权贵随意恫吓。
    与此同时,也是为了对郑国的公卿大夫起到监督作用,让他们不敢自行解释礼法中的内容,也不能以隐蔽礼法条目的方式来逃脱刑罚。
    没想到公布刑罚,反倒给了一些邪辟之人以可趁之机。
    如果天下人都像是这样颠倒黑白,随意钻空子,那反倒顺了那些阻挠变法者的意了。
    子产在郑国变法如此艰难,看来不止丰卷这些人的‘功劳’,邓析和他的学生们想必也出力不少啊!”
    宰予虽然对方胜的行为感到愤怒,但却并不感觉奇怪。
    邓析的主张虽然听起来挺超前,但无论如何也跳脱不了这个时代的大圈子。
    他虽然提出‘不法先王,不是礼义’的主张,但归其原因也还是为了争夺话语权。
    从前律法的解释权掌握在天子、诸侯、世卿这样的世袭大贵族手中。
    而邓析要求公开律法条文、著下竹刑、还收钱教人打官司,他做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要将律法的解释权下放到土地私有制带来的地方大族手中。
    而很显然的是,愚叟这样的人,肯定是不在邓析考虑的范畴中的。
    不过宰予倒也没想到,他还没有开始与旧有的大贵族阶级交手呢,倒是先和邓析的门人交锋了。
    如果换做是千年以后,宰予面对这样的地主阶级代表,肯定不敢和他们刚正面的。
    但你他娘的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
    现在可是春秋,我宰予虽然只是个下大夫,但再怎么说也是卿大夫阶级的组成部分。
    你们这些刚刚诞生百来年的地主也敢和我世袭大贵族别苗头?
    在我的主场,坑我的百姓,完了还要在我的地盘上处处口嗨?
    真当我不敢把你一刀宰了?
    你的老师邓析可以在郑国跳那么久,那是子产和子太叔厚道。
    我宰予虽然同样爱惜羽毛,但也不怕直接溅一身血。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治不了阳虎和三桓,我还治不了你?
    宰予心思一动,肚子里的坏水又翻滚起来了。
    宰予面色如常的来到方胜的面前,忽的开口问道。
    “您想必就是郑国邓析子的学生了吧?”
    方胜抬头望了眼宰予,又看了眼他身后的申枨,问道:“能有申司马为您随扈,想必您就是菟裘宰子了吧?”
    宰予笑着点头道:“正是。”
    方胜起身笑道:“久仰您的大名,我从郑国而来,为的就是与您探讨学问。只是没想到您居然去了齐国,现在您终于回来了,何不与我坐而论道啊?”
    宰予看了他一眼,心里忍不住哼了一声。
    好小子,狂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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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抬起你的头,我的读者,不然月票会掉下来的。
    ——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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