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和子贡扭头望去,旅舍的屋檐下,正站着个唇薄淡面、眉眼秀丽的女子。
    她下着罗绮裙,上穿紫绮襦。
    乌黑的秀发柔顺光泽,虽然没有穿戴多少华丽的发饰,也没有像诸夏女子那般盘成长鬟,但仅仅是用布带束成马尾垂在侧肩,便看上去清新丽人。
    宰予见了她这个发型,先是一愣,随后脑子一抽,忍不住念了句。
    “好危险的发型啊!”
    不过好在这话并没有传到对方耳中,女子迈动步伐,迅如飞凫,完全不似大多美人那般娇弱,反而有种灵动敏捷的飘逸感觉。
    紧跟再他身后走出来的,是个身形壮硕肤色、棕黑的高大汉子。
    二人相伴来到欧冶子的面前,还不等宰予发问,欧冶子便率先开口为他们介绍。
    “宰子,这便是我的女儿莫邪,还有女婿干将了。”
    莫邪听了,不等宰予开口,便好奇的打量着他,毫不顾忌的问道:“您就是父亲提到过的那位菟裘宰子吗?”
    她这么一问,瞬间把宰予给整不会了。
    按礼说,莫邪是已经嫁人的女子,她当着丈夫的面,这么大大咧咧的去与一位年少有为、英朗帅气的鲁国君子搭话,真的不犯忌讳吗?
    宰予犹豫的朝他身边的干将望了一眼,发现这个黑汉子一言不发的跟在莫邪身后,居然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宰予心中迟疑。
    难道……你小子也是个赘婿?
    宰予这么一琢磨,好像还真有这种可能。
    欧冶子乃是天下闻名的铸剑师,无论去到哪个国家,都会受到国君的极高礼遇。
    如果他肯去菟裘,宰子也得给他评个铸剑学的学科带头人。
    这样的人物,可以说是既不缺钱又不缺名。
    而且欧先生貌似就这么一个女儿,招个赘婿继承家业,把他这一身铸剑的技艺传承下去,倒也在情理之中。
    宰予望着干将这一身精壮的腱子肉,他估摸着要是真打起来,十个高柴也不够他抡的。
    宰予心中不由感叹道。
    “什么叫打铁还需自身硬啊?怪不得欧冶子招你做赘婿呢,够硬!”
    宰予一直盯着干将看,迟迟没有回答莫邪的问题,这瞬间激起了她的不满。
    “您在看什么呢?为什么您不愿意直视我呢?”
    宰予这才回过神来,他连忙回道:“不是我不看您,而是我的老师教导我:非礼勿视。
    我听说吴越的女子,乃是天下的绝色,她们的面貌有如坠落凡尘的神女。
    正所谓,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吴越女子有此等容貌,而我的德行又是如此浅薄。
    如果我看得太久,担心自己会陷入沉迷,从而失去君子应该秉持的操守。
    所以,我才不去看您啊!”
    俗话说,对付大部分女孩子,只要夸她长得漂亮,就一定能博得她的好感。
    这句话往前推五千年,往后再推五千年,都是适用的。
    红颜祸水、倾国倾城明明都是贬义词,但就是因为占了一个漂亮,所以竟然渐渐的演变出了褒义。
    果不其然,莫邪听了宰予的话后,终于开心了。
    她眼角含着笑,也不再去与宰予计较之前的事了。
    她抬起袖子遮掩笑容:“女子的容貌哪里有什么定数?
    吴越的女子也是有丑有美,那不过都是天下人误传的话罢了,您大可以不用在意。
    不过您要是不担心德行的话,我倒是有几个容姿俏丽的密友。
    您不喜欢美人,这些美人倒是很喜欢君子呢。”
    子贡听了,郑重其事道:“在下端木赐,虽然不是君子,但勉强算是个瑚琏。
    等您回到越地,如果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帮我问问有没有喜欢瑚琏的。”
    “瑚琏?”莫邪闻言一愣:“为什么您是瑚琏呢?瑚琏不是一种器物吗?”
    子贡道:“瑚琏虽是器物,但还是可以一用的。”
    子贡的话落在宰予的耳朵里,怎么听怎么感觉不对劲。
    子贡这小子,果然是开车的一把好手啊!
    可他望着周边人全都面色如常,宰予又忍不住有些自惭形秽。
    是……是我不干净了吗?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听出不对来?
    正当宰予纠结着要不要给大家伙解释解释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车轮转动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来了辆马车。
    马车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见到宰予和子贡,笑着走下马车向二人施礼道。
    “子我,子贡,好久不见啊!”
    宰予和子贡也惊呼道:“颜师兄!你怎么来了?”
    来的这人正是孔门弟子颜浊邹,他是当初孔子陪同鲁昭公流亡齐国时收下的学生。
    说起孔子收他为徒的故事,那就又是一段传奇的演绎了。
    颜浊邹本是泰山脚下一代的大盗,从前跟随他一起在梁父盘踞作乱的足有千余人之多。
    但后来也不知道颜浊邹是怎么想通了,居然放下屠刀立地成儒。
    他来到夫子的门下拜师学艺,学成之后就在齐国出仕为官。
    后来夫子离开齐国时,颜浊邹并没有跟着一起走,不过隔三差五的还是会去鲁国看望夫子,宰予和子贡也因此见过他几面。
    颜浊邹责怪道:“你们两个,到了齐国也不过来拜访我。
    我还是从国君那里接受了命令,才知道你们俩到了临淄。”
    子贡笑道:“不是我们不去拜访您,而是我们不知道您的住所啊!”
    颜浊邹听到这话,想想觉得也是。
    他虽然在齐国出仕,但当的也不是什么大官,住处也没那么好打听,于是也就原谅了他们俩。
    宰予问道:“您方才说从国君那里领受了命令,齐侯是打算请我们过去吗?”
    “那倒不是。”颜浊邹摇头道:“国君和田子命我带你们去一趟冶铁工坊。”
    “冶铁工坊?”
    听到这四个字,欧冶子和范蠡的脸上立刻现出笑容。
    没想到宰予居然还真替他们把事情办成了。
    “不是我要去,劳烦师兄您安排我身边的欧先生他们过去一趟吧。”
    宰予这一趟来齐国本来就不是为了观摩齐国的冶铁工艺的,他只是为了确保干将和莫邪能够愿意去往菟裘。
    而参观齐国的冶铁工坊,也只是为了让他们死心罢了。
    要想得到强韧的钢铁,还得看宰子的手段。
    至于与齐侯建立联系,与田氏搭上关系,还结识了晏子,这都纯属是意外收获。
    现在任务完成,宰予自然也乐得在旅舍好好休息,等着欧冶子他们心灰意冷返回,然后再给他们抛出最后一丝希望。
    范蠡和欧冶子先是向宰予道了谢,之后便领着干将、莫邪坐上了颜浊邹安排的马车,一路向着冶铁工坊的方向驶去。
    而颜浊邹则没有选择和他们一起去,而是留在了旅舍,打算和宰予他们联络联络同门感情。
    他来到旅舍中坐下,还未等宰予和子贡开口,便听见他一声叹息。
    “唉……”
    子贡一边为他倒上解渴的酸浆,一边问道:“师兄为何叹息啊?”
    颜浊邹一脸复杂的问道:“子路……他还好吗?”
    宰予笑着回道:“他还是那个样子,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只不过最近更是比以前跟开心了些。”
    “为什么最近更开心呢?”
    子贡想起子路天天穿着破袄操练士卒的样子,忍俊不禁道。
    “还不是因为立下了功勋,使得自己学成的技艺有了用武之地吗?
    子路他半年前在郓之战中立下大功,被国君晋升为了上士。
    他现在手下管理着一百名士卒,每天习剑练兵,试问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他高兴地呢?”
    颜浊邹闻言,苦闷的低头饮了口酸浆:“子路啊……当年明明我和他差距不大的,可现在……欸,要怪,就怪我自己吧。
    当初夫子离开齐国时,我尚未修养好德行与才学,但却因为贪图利禄,没有跟着他老人家一起回去。
    结果啊……如今夫子离开齐国已经十二年了,我的才学依然鄙陋,品行也饱受质疑。
    十二年前,我去做了田氏的家臣。
    现如今,十二年过去了,虽然他们帮我谋得了一个下士的爵位,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宰予闻言,不由问道:“师兄为什么这么说啊?难道是田氏给您的报酬不够吗?”
    颜浊邹摇头道:“田氏对待家臣食客向来大方。
    我虽然地位低下,但十二年下来,总归积攒了几百亩田地。
    如果要是计算起来,这报酬已经比某些小国的上士还要优渥了。”
    子贡不解道:“那您为什么还要叹息呢?”
    颜浊邹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中苦闷,他抬头冲着店家问道:“有酒吗?给我上一坛!”
    很快,舍仆便为他端来了酒水,颜浊邹一口饮下,只觉得淤积在胸口的郁闷终于得以抒发。
    他说道:“夫子从前曾教我《易》,说: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意想不到的灾难。好比有人将牛系在不该系的地方,行人顺手牵走,对他来说是意外的收获,而对失牛的人来说,是灾难。
    我当时以为田氏邀我作家臣,是我的意外收获,但却没想到,这却是我意想不到的灾难啊!
    夫子在齐国时,受到包括田氏在内的诸多卿大夫的排挤,所以不得不离开齐国。
    当时田氏用重金去聘请我们这些跟随夫子学习的学生,子路经受住了诱惑,而我却背离了夫子。
    虽然夫子并没有责怪我,但我又怎么能不感到愧疚呢?
    你们或许知道,我年少时曾是盘踞在梁父一带的盗寇。
    因此,我满心以为田氏聘我过去,必将委我以重任,让我待在司马穰苴的手下领兵。
    没想到,他们在让我掌了几年兵后,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我调离。”
    说到这里,颜浊邹伸出手掌放在宰予和子贡的面前,自嘲般的笑了笑。
    “你们看我这手掌,太久没有握过缰绳,太久没有练过剑艺,如今竟然变得细嫩了不少。
    要是被子路看到,他少不得又要笑我。”
    颜浊邹摇着头,忽然看见面前盛酒水的陶碗里掉进了一根花白的头发。
    看见这枚白发,颜浊邹忍不住潸然泪下:“若是当时我坚定志向,继续留在夫子身边修养德行、学习六艺,又怎么会是落入今天这步田地?
    十二年了,我才终于明白了君子济世的道理。大丈夫,当建功于天下,立业于万代,怎么为了一口食粮,而背离大道呢?”
    宰予听到颜浊邹的话,也感觉心里怪难受的。
    你要说颜浊邹做错了啥事,好像倒也没做错啥。
    他本来就是穷苦出身,老盗寇,穷怕了。
    所以在夫子这里本科毕业之后,也没有选择继续深造,直接就近选了一家和夫子有过节的大企业入职。
    但没想到这大企业挖他过来是为了整垮夫子,夫子一离开,他就被调去边缘部门放羊了。
    钱不少给,事不多做,按理说,也算是个养老的好差事。
    但颜浊邹来公司上班是想干一番大事的,结果一下子在公司里蹉跎了十多年,好好地士人君子直接被整成了佛系老油条。
    如今他在齐国已经成家立业,再让他跳槽也不现实。
    况且就算他现在走了,你让他去哪儿呢?
    子路三十多岁能在鲁国出仕,那是因为子路的名气本来就大,再加上他这十几年来一直未曾懈怠,还有夫子给写推荐信,所以才能有这么个结果。
    而以颜浊邹的年龄,还有十多年都没有长进才能,再加上背离恩师的名声,哪家企业会要啊!
    颜浊邹也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就要这么晃荡过去了,因此强颜欢笑的劝道。
    “罢了罢了,今日二位师弟过来,我就不提这些灰心丧气的事了,咱们喝酒。”
    他正准备痛饮一番,但却看见宰予忽然把手一抬:“慢着!师兄如今在田氏做的是什么职务?”
    “职务?”颜浊邹自嘲道:“说出来你们可能都想不到,我现在是个琴师。”
    “琴师?”
    宰予眼珠子一转,他又想到了个鬼点子。
    他笑着冲颜浊邹招手道:“师兄你且附耳过来,我有一计,可以扭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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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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