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平整,加上这一带还在修建铁路,于是坑坑洼洼的颠簸不断,车子行在路上,如同一叶扁舟进了大洋。元宝发呆似的抱着怀里的小皮箱,他动皮箱也跟着动,动起来锁头震得叮当作响,好像一支单调稚嫩的西洋歌曲。
    这一天傍晚的时候,乔振霖终于从万和饭店回来了,忙碌了一天,他十分疲惫。然而一进门,便和匆匆外出的孟小南打了照面,孟小南大衣帽子全副武装,脸上神色也是肃然异常。看见他,孟小南没有片刻停留,一阵风似的直接卷了出去。
    乔振霖摘了帽子往屋里面进,发现孟小南经常带在身边的一个随从也是面色苍白,于是随口问道:“怎么了这是,他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去救火了?”
    随从思索一瞬,小声开口道:“刚才有人来电话,说白家岙那边的矿区发生了山体崩蹋,还挺严重的,孟先生是去看情况了。”
    乔振霖一听,嘴角上开玩笑似的微笑瞬时没了踪影,重新的把帽子带回头上,一面向那随从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找辆车子,我得看看去。”
    这一夜出去,直接从夜里忙到第二天早上,所幸事故发生的时候正是工人开午饭的时间,并没有造成多少人员伤亡。
    孟小南派人去现场看了情形,连夜就开始估算这次事故给大洋带来的损失,而乔振霖四处帮着抢救损失抚慰伤员,等回到车上也已经困得不行了。歪身往孟小南身上一耷拉,他把一条胳膊长长的绕过去,然后闭着眼睛嘟嘟囔囔的说:“等回去我得先洗个澡,然后没时间了,我要去衙门接元宝。”
    孟小南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侧过身去擦着他脸上的灰与汗,一面低声回道:“……大少爷,我们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想写两个,写了之后发现还要写一个,最后一个番外会写点老赵和小沈的事情,哈哈哈哈,会写的甜蜜一些啦尽量~
    ☆、番外三
    清晨的时候,日头还没有露脸,灰青色的天空覆了大片大片的浓云,好像休憩时间里的剧院大舞台,失去了灯光的照耀,郁郁寡欢的沉默着。
    沈家门房站在院门口,两只手左右交叠的插在厚实柔软的暖手里,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切。天气冷,所以他张嘴喝出了满口白雾,挤着眼泪眨眼睛的工夫,就看一辆白色的小汽车从路口笔直的开进来,停在了沈家大门前。
    车门一开“砰”的一声弹开,从里面出来个圆脸女人,这女人穿得很齐整,上身披了个毛茸茸的斗篷,底下绛红的长衫。长衫袖口边上掐了金丝,两只胳膊围在胸前,在怀里抱了个小孩儿。小孩儿也是用绛红的小棉被牢牢的裹了几层,面上虚虚的搭着被角,只能从边上看出一个粉团似的小拳头,牢牢的攥在那里。
    沈家门房一看,顿时就把腰向下一沉,面带笑容的往车门前走过去,里面出来个军装打扮的青年。个子不很高,眼睛小小的,不过气势倒是涨得很足。门房引着他们向家里进,嘴里一面轻声的唤道:“李副官,您来了?”
    李副官目不斜视,走在女人面前,对着门房一递下巴:“昨天我们师长应该派人来交代过了。”
    门房点头哈腰,连连称是,这时候从堂间里出来了一胖一瘦两个丫头,领着圆脸女人往楼上去。
    李副官没有跟她们一起走,而是选在厅里直接落座,小眼睛在屋内环视一周,抬起脸来问门房:“你们沈先生呢?”
    “沈先生昨天去看了夜场电影,后半夜才回来的,现在还没起呢。”门房说着话,外面有丫头进来端茶送水,李副官端着茶碗喝了两口,回道:“那还得让你替我跟他道个谢。”
    门房说:“李副官客气,我们先生和赵师长好交情,这点小事情,不过是尽个邻里间的情分。我想我们先生也一定是乐意而为之的。”
    李副官听他这样讲,脸上露出些微欣然的表情,等他把视线转到大门边去,就听楼上oo的传来一阵脚步声。圆脸女人已经下来了,跟着身后的丫头小声的吩咐着什么,走到厅里,对着李副官一点头:“行了,我都给她们交代好了,我们走吧。”
    李副官给圆脸女人整了整肩上的斗篷,回头向门房说:“那我们就先走了,一会儿你们先生要是醒了,替我问声好。”
    门房毕恭毕敬的作了个揖,拱手把人往外请出去,及至小白车驶出路口不见踪迹,他才回转过来,关起大门。
    沈家司机这时候恰巧从后院里出来,肩上搭着条毛巾,见着门房便拦住说:“他们把孩子送过来了?”
    门房点点头:“我得让丫头们多注意着点,虽说孩子只是在这里养两天,但毕竟是赵师长的面子。”
    司机看他说的这样一本正经,嗤笑一声说:“有什么打紧,再有面子,那也不是人赵师长生的。一个副官嘛,何必要端这么大的架子,借着主子的风头,倒把自己弄的像回事了。”
    门房知道司机说的是刚才那个小眼睛副官,这两个一早就有矛盾,前阵子因为停车的事情还起过口角,现在李副官要带着老婆回乡探亲,留下个孩子托给他们家照顾,也算是有求于人。不过这求的又不是你个开车的,犯得着这样干操心么?
    门房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说,对着司机一搡,催促道:“你不还有事情要做么,先生昨天吩咐你早起去火车站接赵师长,都这个点了,你还不快着点。要是一会儿先生醒了,看见你还在这里瞎转悠,不骂你才怪。”
    司机讪讪的耸了耸脖子,手里的茶缸一摇:“行行行,就数你会做人。”
    等到j□j点钟的光景,云层里终于透出了一点太阳光,随着时间的推移,圆溜溜的太阳鸡蛋黄似的一层一层红出来,最后噗的跃到当空里,红是红却离得不够近,总觉着隔着老远的距离,地下这一片所受的光与热也极其有限。
    门房搓着两只手摆在嘴边喝气,就看见厅里进进出出的有几个丫头在跑动,一问才知道,沈延生已经起来了,闹着要去看孩子,结果把小孩儿弄醒了。现在小孩子哭着喊着要妈妈,里边的人哄也哄不住,先生正骂她们无能呢。
    丫头匆匆说过,跑到后厨那里要了点热汤,慌慌张张的端到楼上的房间里,一眼就看到沈延生垂着两只手坐在床边。
    屋里生了炉子,加上房门关着捂了一夜,所以他只在身上穿了一件银灰的睡衣,两只雪白的脚丫子套在兔毛拖鞋里,脑袋微微的歪着。
    斜着眼睛盯住哇哇大哭的孩子瞧,他自己不抱,也不许别人抱,几个佣人围在床边探着脑袋往被褥里看,见丫头端来了热汤,就把人让出来说:“先生,要不让我们喂这孩子吃点东西看看,可能啊,是肚子饿了。”
    沈延生有点不耐烦的招招手,屁股在床沿上挪了挪,还是不肯走,两只眼睛紧紧的抓在小孩儿粉红的脸蛋上,口中催促道:“快快快,赶紧弄一弄,这么哭下去,我都要给他烦死了。”
    丫头悻悻的缩了脑袋,心说要不是你吵着要来看,小孩估计到这会儿都睡的好好的。帮着一个老姆妈把小孩儿从被子里抱出来,那边沈延生又把脑袋挤过来看了。看了半天说:“真是狗生狗猫生猫,那小眼睛的媳妇眼睛这么大,生出来的儿子不一样是个小眯缝眼。”说着话,他口气里有点莫名其妙的小得意,仿佛是对自己这番先进结论颇为赞同,又笑微微的把下巴尖点了又点。
    孩子吃了两口汤水,真的也就不哭了,老姆妈抱着他轻轻的颠了两下,嘴里呜呜嗯嗯的直哄他。
    沈延生抻着脖子看,看着看着忽然心里痒起来,端详了半天那个老姆妈的动作,厚着脸皮说:“给我也抱两下。”
    老姆妈看了他一眼,心里不大乐意,刚才就是,小孩儿睡的好好的,他非要撅着嘴巴亲,亲了手不够,还到被子里去挖人家的脚丫子,一挖给挖醒了,小孩儿哭起来,他还恼。
    沈延生见老姆妈迟迟不把孩子交过来,心里就有点不高兴,眉毛一竖眼睛一瞪,露出唬人的凶相来:“怕什么,我又不会把他摔到地上去。”
    说着,他把胳膊往前一伸,做好了强行交接的准备。老姆妈又给孩子喂了两口吃的,才小心心的把小孩儿转到他怀里,两只手虚虚的护在旁边做保护,还让沈延生不高兴的晃着胳膊肘给拒绝了。
    小孩儿咂砸嘴,嘴唇粉嘟嘟的翘起来,“咿呀咿呀”的叫了两声,对着沈延生就笑,笑得声音“咯咯咯”,沈少爷的脸也瞬间就亮了,满眼得意的望了旁边的老姆妈一眼,说:“你看,他多喜欢我,还冲我笑。”
    歪起的脑袋左右摆了摆,他顶着脑顶上横七竖八的几根乱毛就开始对着小孩儿做鬼脸,做了一个又换一个,小孩儿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他变。一会儿惊奇一会儿惊恐,两撇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拧了又拧,最后咧开没有牙的嘴,“咯咯咯”的又是一通笑。
    沈延生更高兴了,忘了前一刻还在嫌弃这小孩儿的眼睛长得不够大不够好看,抱着他就从床边站了起来。胳膊里轻轻的颠着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视线停在小孩儿苹果似的脸蛋上,根本下都下不去。
    这小孩子,这么小,小手小脚的,还没有牙,咧开嘴光会笑,真是太可爱了。
    心里喜欢,他脸上更要现出来,对着孩子笑了又笑,最后忍不住伸下嘴去,在那圆鼓鼓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小孩儿“呵呵”的眯起眼睛乐,口水黏糊糊,吐了他一脸,沈延生“哇”的一声抖了一下,胳膊差点没直接松开。
    边上的丫头和老姆妈看了这一幕谁也不敢笑,个个绷着脸一本正经的默不作声,等到沈延生面带尴尬的低声说了一句:“这小孩儿怎么这么多口水。”才从口袋里摸出干净的手帕来,给自家先生擦脸。
    “你们刚给喂的什么,怎么喂出这么多口水。”埋怨似的又说了一遍,他似乎对这个回礼很不满意,他是满怀着热情亲下去的,没想到被喷了一面孔的热口水。腥膻的味道不说,还有一股弄弄的奶嗅味,这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可饶是这样,他抱着孩子的手还是不肯松开,低头看着小孩儿的脸忽而发愁忽然发笑,脖子一痒,忍不住又想下嘴。
    老姆妈看他这模样又有重蹈覆辙的危险,就把手帕往小孩儿脸边一放说:“先生,你还是把孩子给我吧,抱着可累手呢。”
    沈延生怕她跟自己抢,揽着小孩儿把身子一扭,说:“你们女人都不嫌累手,我才抱这么一两下有什么累的。”
    说着,抱着小孩儿往自己屋里去,屋里有唱碟机,他想给放几支小曲子来听。
    一堆人巴拉巴拉的从客房跟到卧室,都是怕沈延生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及至他腾出一只手打开唱碟机,又跟着音乐得意洋洋的摇起脑袋晃起屁股,这一拨人才略略的松了口气。
    可惜好景不长,一会儿的工夫,沈延生站在原地不动了。鼻头尖东耸一下西闻一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于是问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骚味?”
    老姆妈跟着嗅了嗅鼻子,说:“好像是有点,还是尿骚。”说着,她把眼睛向下一瞄,果然,银灰睡衣的下摆上已经湿了一大片,水渍一点点的往下渗开,那痕迹还在不断的被扩大。
    老姆妈“哎呦”一声,指着沈延生叫起来:“先生,他尿啦!”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沈少爷脸色唰啦白下来,接着动作迅速的把小孩儿塞给老姆妈,可是太迟了,小孩儿尿了他一肚子,把那一整片衣料都淹成了深灰。
    抖着睡衣直跺脚,他这回是真生气了,挥动着胳膊把人从自己屋里赶出去,大门一关,彻底不见。
    老姆妈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抱着小孩儿往客房里回,一面又叫丫头去找了替换的衣服给送去。一番忙碌下来,楼底下响起了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是家里的司机回来了。
    几个丫头开始张罗着准备午饭,这时候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踢踢踏踏的踩着马靴一路进到了厅内,马靴后头上着马刺,走起路来嘞嘞作响,丫头端着汤碗从他跟前过,立马就被那周身的寒气惊得脖颈一缩,低着头往边上一站,口中轻声唤道:“赵师长,您来啦。”
    赵宝栓伸手一抹头上的帽子,交在丫头手里说:“你们沈先生呢?”
    丫头犹豫了一下,小声答道:“先生刚才让李副官的儿子尿了一身,估计这会儿在洗澡了。”
    什么?被尿了?
    赵宝栓一听,脸上绷不住当场就哈哈哈的笑起来,这小白脸多爱干净,没事就总要洗澡,这下好了,让童子尿浇了一身,可不得恼死他!
    轻着步子上楼,他找准了房门连门都没有敲一下,拧开门锁就往里进,果然,床上摆着一套备用的新睡衣,房间里还悠悠扬扬的飘着小调子。
    赵宝栓用力的在空气中嗅了两嗅,一面笑微微的朝浴室里走进去。
    沈延生仰脸躺在浴缸里,一条腿踩着瓷白的边缘,脸上罩了半张毛巾。听见动静,还以为是丫头或者老姆妈,很不耐烦的摇了摇手说:“别再跟我提这事情,孩子你们谁乐意抱谁抱,别养坏了就行。”
    赵宝栓侧身往缸子边上一坐,手伸进热水里,揪住他一颗乳头拧了一下:“怎么这就洗了,童子尿可金贵的很,不多在身上沤一会儿?”
    沈延生脊背一颤,抓下毛巾露出两只眼睛,等看清赵宝栓的脸,手里的湿毛巾也毫不客气飞出来,当胸砸在了人挺括的制服上。
    “你喜欢你自己沤着去!”
    赵宝栓“哗啦”一声捞起半捧水,指头揪住他红白的脸蛋向外一扯:“小媳妇,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一个?到时候就是天天尿我,我也乐意。”
    生?生的出来?
    沈少爷一翻白眼,抓过赵宝栓的手猛的就是一口咬,咬出一正圈牙印子,随即恶狠狠的把脸一扬说:“自己没本事生儿子,跟我讨什么?”
    赵宝栓眼睛一眯,忍着手上的痛道:“怎么叫我没本事,我可没少往你屁股里打种,你倒是能把肚子给我吹起来看看啊?”
    沈延生听他说的这样露骨,脸上一红,雪白的胳膊从热水里滑出来,摁在人胸口上使劲一搡:“猫撒尿一样还敢往外说?”
    赵宝栓笑了,起身把两条胳膊压进水里,抱住沈延生光滑的脊背就往外捞。
    “我有阵子没来,你这是想我了?”
    说完,他抱着光溜溜的沈少爷进到卧室,把人往床上一丢再欺身压过去,嘬糖似的舔了对方的嘴唇。
    沈延生在他的逗弄下呜咽一声,半闭着眼睛用两条胳膊环住人脖子,拉近距离的同时,光溜溜的白腿也顺势的缠到了他身上。
    口唇交叠的吃了对方嘴里的唾液,沈少爷脸色红红的小声咕哝道:“我就是想你了,不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到这里就基本写完了,这章写的很匆忙,可能很多错字或者不通顺的地方,先发着,等我回头有空了再回来改吧……然后非常感谢一直来看的妹子们,谢谢你们的支持o(n_n)o哈哈~这章到这里必须打住,很突兀我也知道,但是再往下写就是午夜场了,捶地,我现在有点小困,实在不想看他们啪啪啪啪,所以就让他们没羞没臊的自己交流去吧!!!等写下一本民国的时候再见!!!么么哒!!!!!
    番外四
    这一年的春天来的比往年都要晚一些,刘为姜站在回廊上向外望,看见院角上几株杜鹃开得正盛。金色的阳光斜斜的从漆成鸡油黄的屋檐上切下来,照的那些深粉的花瓣绚烂异常。
    杜鹃花旁边,站了个十三四的小姑娘,穿一件红底兰花的小夹袄,身材壮实。看见回廊上的刘为姜,她随即扭过身来,面带微笑的对着他一抿嘴唇,半截白胳膊举向空中,压下半条细树枝。
    树枝上有她早就看好的一丛杜鹃,跟周围那些带粉的颜色不同,这几支开得特别艳。好像不小心挤多的颜料板子,怕浪费就草草的全都抹在了同一个位置,于是颜色叠颜色,颜色压颜色,红得不能再红。
    小姑娘看看刘为姜,脑袋俏皮的一歪,然后回过头去把白胖的手指一开一合,咯吱咯吱两声响,手里的小剪便把那特别的艳丽裁了下来。小心的把这一抹尤其漂亮的风景装进旁边的长脖子瓷瓶中,她迈开一双玫红的圆头布鞋,开始往回廊里走。
    刘为姜站在原地,目光定定的注视着她手上的杜鹃花。这花开得像喇叭,黄灿灿的花蕊顶着头上一点红,仿佛粉纸里包了一小搓细细尖尖的洋火。
    现在是春天了。从人手里接过瓷瓶,他暗暗的想,春天了,是不是该带那个人出去逛一逛。
    端着瓷瓶走过一截绕院的回廊,最里面的房间藏在光线寥寥的角落里。比起外面阳光普照的温暖,这里的温度显然要低出许多。两道苍白的墙壁空荡荡的向前夹行,刘为姜手里的这一丛红便成了漫天春光的唯一记录。
    他总是会在季节交替的时候带点东西进来,有时候是水果,有时候是花草,好像是为了告诉那个人外面的时间还在流逝一样,又或者,这仅仅是他在给自己的生活做标记。一年有四个季节更替,看过花开花谢,轮回一次,第二年又是一样的花开与花谢。
    白墙的尽头,一扇大门带着锁链,刘为姜把瓷瓶往口袋里一踹,开始用钥匙捅那几口深黑的锁眼。他不怕那个人跑,他也知道他根本跑不了,但他就是不安心。好像吝啬鬼之于自己的传家宝,千方百计的想要用掩藏的行径来增加自己的安全感。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无聊,但是他又想不出个确切的理由。只是他想这样做,他就去做了,所有的决定都是一念之差。
    锁链划过带栅栏的大门,悉悉索索的声音刮出一串寂寥的响,刘为姜又把那几个锁头从里面重新上了锁,然后留下钥匙在大门附近,两只手捧着瓷瓶继续往房间里进。
    房间的摆设相当简单,基本上只有床这一样家具。床上躺着的人他看了无数次,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天天都来。每次来只是看,偶尔实在想说话,也会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上两句,但是鲜少有回应的时候。
    “队座,春天了。”站到床边,他向下俯视,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他也是不需要表情,因为不管他高兴还是难过,总不会有人愿意来了解。
    熊芳定躺在床上,身上被子盖得很平整,两条胳膊压住身侧,常年不见阳光的脸上总是少有血色。这一年的时间里他瘦了不少,深眼眶削面颊,几乎有点瘦骨嶙峋的意思。然而刘为姜看他,却还是那副面孔冷淡的模样。
    囚禁的最初,熊芳定很愤怒,常常口不择言非打即骂,为了不让他有别的念头,这房间里的家具摆设也越来越少。动作轻轻的从瓷瓶里拔出盛开的杜鹃花,刘为姜把那些深颜色的花朵从细嫩的枝叶上摘了下来,柔软的花瓣裹住当中的细丝似的花蕊,东倒西歪的送到了熊芳定的嘴唇边。
    “杜鹃都开了。”刘为姜的声音有点低沉,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吐字清晰。熊芳定喜欢听他跟自己做汇报,因为他总是能把事情分析得井井有条。加上这样一把沉稳耐听的嗓音,光是听他说话,仿佛也带点享受的意思。然而这享受只放在过去,现在再听,无疑就是阿鼻地狱的索魂令。
    忍无可忍的,熊芳定的眉毛皱起来,紧闭的双眼也开始微微的发出颤抖,嘴角细微的扭曲了一下,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刘为姜的杜鹃已经压到了他的嘴唇。
    “我带你出去吧。”青年的目光很深,定定的望下来,好像两粒黑曜石,嵌在苍白的脸孔中。
    熊芳定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嘴唇边的杜鹃还在不停的碰触与摩擦,淡淡的花香随着搔痒的感觉撩动沉寂的嗅觉与触觉,熊芳定极其克制的当着青年的面做了个深呼吸。
    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他无数次的想问,但是又觉得答案根本就毫无意义。就算是刘为姜能讲出一个可以使他信服的理由,他断掉的腿也不会因此而重新长出健康的血脉。他摸过自己的腿,在深夜里没有人的时候。他的腿死了,好像两条累赘而多余的死肉,冰凉的,毫无生机的,摆在该有的位置上。他摸着它们就像抚摸一具陌生的躯体,这躯体跟他毫无联系,只是空长在那里,是一件可笑的装饰。
    每隔一段时间,刘为姜就会把他背到院子外面去晒太阳,院子里光线充足,是小屋的灯光所不能比拟的亮度。晒太阳的时候,是这一年里最明媚的一天,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的渴望自由,作为一个拥有自由的成年人,他怎么会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不用金银,没有山珍,光是呼吸新鲜的空气,看看那些或红或绿的花朵与枝叶就足以让他由衷欣喜。
    怎么会有这样一天。
    坐在回廊上往外面看,他屁股底下摆了一张宽椅子,四面里垫着几个软垫,坐久了也不会难受。
    “冷么?”刘为姜蹲在地上,两只手摁在他的断腿上四处的揉,揉得他几乎有些发麻发热的错觉,但也只是错觉。举起目光投向院内,摘杜鹃的小姑娘还在,系了个竹绿的围裙在腰上,白嫩的胳膊下搭着一只小簸箕。
    看见回廊上的两个人,她光是笑,笑得眼睛弯弯的眯成小月牙,然后又羞涩的低下头专心的捡起簸箕里的小青菜。
    熊芳定上一次见她,还是穿厚棉衣的时候,小姑娘刚被刘为姜买回来,顶着一脑袋雪花片,两边脸颊冻得通红通红。她不会说话,也没有名字,刘为姜叫她一声哑娘,就留她在家里照顾饮食起居。
    熊芳定想过要给刘为姜说一门亲事,毕竟这青年跟了他这么多年,是该对人家有所回报。然而这好意也像冬天的融雪一样,季节更替,从此一干二净就此消失。刘为姜要害他,也是真的害了他,害得他断了腿没去处,活的比个死人更要屈辱。望着哑姑娘胖胖的脸蛋,他忽然想自己大概是知道了青年为什么要留下他一条命。
    因为只要他活着,这种屈辱的报复就永无止境。
    可是没道理啊,刘为姜为什么要报复自己呢,是因为过去的忽视么,还是他心里长存的蔑视?
    因为觉着这青年根本就是件值得使用的工具,现在工具滑了手,终于伤了他的身体?
    熊芳定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十足的好人,好人在这世上都是活不长的,所以他想做个长命的坏人,无奈,现在命是长了,他却不能算个十足的人了。
    哑姑娘挑青菜,小簸箕就揽在小肚子上,小肚子微微隆起些弧度,绷住外面竹绿的围裙,更显得那弧度刺目而明显。
    她怀孕了。熊芳定想。
    一张椅子跳着季节来坐,等到熊芳定再到院子里,春季的薄衫又换成了厚实的衣裤,院子里没了杜鹃,也没了挑青菜的哑姑娘,刘为姜告诉他,哑姑娘在后面的房子里养着呢。熊芳定想起她隆起的肚子,觉得这事情终于要往正道上走了。只是这青年不知道还会痴缠着自己到几时。或许明天,或许明天的明天,也许等到哑姑娘肚子上的弧度平复下去,这个答案就能彻底明了了。
    秋天之后,天气凉得很快。刘为姜总说他手脚冰凉,事实上,他的脚一直就是凉的,就算是春日里晒着大太阳,也从来都没有暖过。
    刘为姜怕他夜里睡觉冷,总会带着枕头来过夜,两个人挤着一条被子睡,睡得沉了,就会缠手缠脚得分不出你我。他不能动,当然不会去主动去缠人,都是刘为姜自作主张。偶尔缠得实在厉害,他们还会打架,只是规模都不大,仅限在狭窄的被窝内,面红耳赤的推推搡搡。
    熊芳定不会在力气上输过刘为姜,他输在身体不自由,所以当肢体纠纷进行到最后变成难以启齿的亵行,他就会格外生气,可刘为姜不怕他生气。他只怕他冷漠的无视,看他好像透明的空气。
    第二年过年的时候,刘为姜带着个奶娃娃来看熊芳定,孩子很小,裹在一条红棉被里,露出圆滚滚的小脸蛋。刘为姜抱着他,脸上难得的有了点生气,两只眼睛自内向外的放着光,他就像所有从青年蜕变到父亲的男人一样,用带着怜惜的目光,重新审视着包括孩子在内的一切。
    熊芳定还是躺着,一动不动,他不想动。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浑浑噩噩的下去了,他该考虑自己的以后,如果这个以后还存在的话。
    刘为姜把孩子放在他身边,自己坐下去脱着脚上的鞋,然后剥掉外衣热烘烘的钻进他的被窝,把孩子抱过来,摆在他们中间。
    小孩的手从被子里钻出来了。雪白的手臂,胖乎乎的,像一截嫩藕。
    熊芳定说:“哑娘呢?”
    刘为姜用指头逗着小娃娃,眼睛里闪过一丝罕有的笑意:“回乡下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抬眼望向一脸惊诧的熊芳定,刘为姜说,“我给了她一笔钱,她生完孩子就回乡下嫁人去了。”
    青年明明说着这样一件怪诞的事情,口气却稀松平常的再也普通不过,熊芳定难以置信的盯了他几秒,抖着嘴唇开口道:“……你疯了么?”
    你疯了么!
    挣扎着挥起手臂掷过去,愤怒的动作在空中遭到了青年的阻止,牢牢的攥住那即将压下的手臂,刘为姜的表情异常镇定:“我爱你。”
    简短的一句话掷地有声,顿时震得熊芳定瞪大了双眼,同时厉声斥责道:“说什么疯话!”
    青年报复他的理由他想过很多条,但没有一条像这条一样令他感到震惊。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偷换他的前程,摔断他的腿,关着他在这房子里两年多,居然是只因为一句荒诞无稽的“我爱你”。没有人爱得这样自私。
    对于他的愤怒,刘为姜并没有过多反应,他就像个吐出秘密的孩子,满足得对自己终于寻见的答案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伸手揽住熊芳定和当中的孩子,他用脸蛋贴着他的脸颊,自言自语的低声说:“睡吧,等睡醒了,我再背你去院里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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