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了牛车,一路颠簸。小七躺在铺得厚实的稻草上,看见什么都觉得稀奇……又无知,缠着花十二问东问西。
    花十二从始至终觉得很烦,不愿搭理,小七便觉得委屈,不多时,鼓着腮帮子,指责道:“娘亲说了,大娃娃不可以欺负小的娃娃,你是大娃娃,把我推进粪坑,我都原谅你了,可为什么还不理我呀?”
    花十二依旧慢吞吞地开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就为什么不理你。”
    “因为你不喜欢我呀,我就不喜欢你。”
    小七天真懵懂,短小手指戳了戳花十二的脸颊,不满道:“我不喜欢你,又没有不理你。倒是你,不喜欢我、不理人,小气鬼,更不喜欢你,活该讨人嫌。”
    花十二又不吭声了,小七正觉得无聊,要躺回草垫子上,又听他说:“如果我喜欢你、理你,是不是就不讨人嫌了?”
    “唔……不知道耶……”小小声咕哝了一会儿,童稚软语,听不真切,忽地童音拔高,咋咋呼呼说:“不过你喜欢我,我肯定会喜欢你的,不觉得你讨嫌。”
    花十二咧嘴,没再吭声。
    到了村庄的集市,采购年货,果蔬、坚果等吃食院子都有,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年画也不用,至于新衣服……花十二会裁衣,就去布店挑了几匹布,又去了商行买了油盐酱醋,添置了香炉、香烛、纸钱等物,小七兴奋地跟进跟出,帮忙搬东西,牛车很快满了。
    临走的时候,花十二买了糖糕,递给小七。
    小七笑得眼眯起来:“给我吃的?”
    花十二垂眸,不吭声。
    小七咬了一口,甜滋滋的,边走边问:“你不吃吗?”
    两个小少年驾着牛车慢慢走远。将近年关,集市热闹不少,小七边吃边好奇地打量来往的行人,不经意间瞥见脏臭的旮旯里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小七扭头问花十二:“我可以把糖糕给那个乞丐吗?”
    花十二愣了愣,似是极为惊讶,还未应声,小七已不管不顾跳下了牛车,朝乞丐跑了过去。
    “嗳,这糖糕是我的,不能给你,我给你钱罢。”
    说着拉出挂在脖子上的香袋,从里面抠出了几个金锞子。
    周围来往的行人明显有几个神情变了。
    当乞丐伸出脏兮兮的枯瘦的手掌摸到金锞子时,小七蓦地惊呼,收回被碰到的小手,白嫩的脸颊憋得红扑扑。
    下一刻,糖糕丢在地上,小七拔腿就跑。
    花十二眼神黯了黯,驾着牛车走到乞丐面前,看见老乞丐捡起沾满了尘土的糖糕,狼吞虎咽,便打开盛开的竹筒,递过去,说:“小心噎着。”
    不多时,小七又跑了回来,怀里抱着个犹散发热气的纸袋,全推给老乞丐,说:“全给你,还有这些铜板,都给你。”
    回十景陵的路上,花十二阴沉着脸,训斥说:
    “你一个金锞子就买了几个包子,找回了十几个铜板?你是傻瓜还是白痴,知不知道这牛车上的所有东西都不值一个金锞子?”
    训斥了一路,小七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边抹眼泪边嚎嗓子:“你凭什么说我,我爹爹、娘亲都不曾挑我的错,哥哥们都夸我,只有你骂我,呜哇哇……我讨厌你,比讨厌青菜更讨厌你!”
    小七最近挑食,不爱青菜,只爱吃肉。
    “随你,我也没让你喜欢。”
    眼瞅着小七气呼呼地要走,花十二不慌不忙地继续说:“这儿荒山野岭的,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不要你管!”
    花十二无奈,急着去拉他的手,只想叹气:“你不听话,会有坏人抓你的。”
    “你诓我,我才不信咧!”
    小七气咻咻地甩开,不管不顾,转身就要走。
    刚走了几步,两旁低矮的灌木丛里忽然冒出了几个贼眉鼠眼的男人。
    “他们、他们……”
    哭声戛然而止,当即吓得小脸儿煞白。
    这时,花十二悠悠走上前,挡在小七跟前,忽地勾起抹邪笑,问:“现在信不信了?”
    小七忙不迭点头:“信了信了,我听话。”
    “真的?”
    “我从不骗人……”
    花十二一副勉为其难、不情不愿的挪开脚步,就见灌木丛里那几个突然冒出来的贼眉鼠眼的男人不见了!
    小七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愣了许久,才回神,牵住花十二的手,说:“我听话,不要丢下我。”
    视线垂落,那细嫩的小胖手握在手中,好像又香又甜的糖糕,忍不住捏了捏,柔软得像一团蓬松的棉花,视线上移,看见一张白嫩嫩的婴儿肥的脸,那闪着希冀光芒的眼睛里,竟还有几分唯恐被落下的讨好。
    花十二忍不住勾唇,蜡黄的死气沉沉的脸忽地如东风吹过,笑出了七分鲜活三分狡诈。
    ……
    回到了十景陵,先生跟晏熙喝酒去了。
    花十二记得,小七说:不过你喜欢我,我肯定会喜欢你的,不觉得你讨嫌。
    这夜里,花十二做了个美梦,醒来时,那只胖兔子下崽了。
    ……或许能讨小七欢心。
    抱着光溜溜跟小老鼠一样的兔崽儿,花十二跑去找小七,然而,一室空旷,竹屋里空无一人。
    渡景坐在梅树下,仰望着无尽的虚空,若说前些日子是逢春的枯木,如今却是透支了血肉的疲惫倦怠又麻木的空壳。
    雪十一走过来,说:“他们走了。”
    一夜间,天翻地覆,谁也不曾留下谁。
    当时花十二懵懂年少,只觉得怅然无措。
    十年后,雪国内乱,渡景死在无邪的剑下。十景陵火光漫天,血染浮华,私塾不复存在。
    从西域到苗疆,再被先生捡回了雪国,十景陵沦陷,花十二不得已重新背起行囊,辗转去了他处,多年颠沛流离,见识了天下的纷乱,浑浑噩噩,行无归依。
    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不知归处。
    后来,世传:金阙繁华,遍地黄金。
    花十二去了金阙城,在柳曲街租了家门面,“花町阁”开张。
    那时,他确是不知道会遇到已位极人臣的上君雪。
    金阙城寸土寸金,没有生意上门,落得要吃糠咽菜的时候,那人喝醉了酒,醉醺醺踏进了“花町阁”。
    ……那人是夏景桐,当今七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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