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若冷哼道:“我可不是你的兵。”
    杨青羽朗道:“那你可听柳将军的,我与柳将军同阶同品,你若要听他的,就得听我的。”
    颜若把脸一冷,瞪了杨青羽一眼,转身走了。
    杨青羽回房稍晚,路上回想,今日对颜若先是唐突冒犯,后又言辞激烈,只觉过意不去,准备登门致歉。等走到颜若门前扣门,又无人应答,杨青羽又急又恼,刚准备再去孟奂处,看见沈末提着一坛酒,醉醺醺道:“你是不是把人家姑娘给得罪了?”
    杨青羽支支吾吾,半晌道:“你怎么知道?”
    沈末笑侃:“来我这儿讨了坛酒,冷言冷语的。”
    杨青羽急问:“她去哪儿了?”
    沈末抬手一指,笑道:“姑娘家斗了气,都爱跟月亮说话。”
    看着杨青羽匆匆往城楼上奔,沈末大灌一口酒,想到故人,喉中一涩,酒也咽不下,从嘴角溢出不少。又望了望月亮,眼眶一红,滴下两点泪来。
    杨青羽上到城墙,远远看到颜若一人倚靠城墙坐着,手里提着一小坛酒,不时喝上一口,似是有心事。正想上前,又把跨出的脚收了回来。
    一副男儿身打扮的颜若在月色下,尤显英气,虽无女儿家的娇媚多情,但其飒爽之姿,在这战场,在这边镇,在这军人洒热血、百姓哭断肠的修罗场里,格格不入却又浑然相融。
    杨青羽一言不发,杵在原地也不知看了多久。
    颜若喝了两口后,就已经发现杨青羽上了来,见他不开口,她也索性不问。夜晚城头天冷风大,酒喝完了,颜若忍不住道:“你还要在那儿站多久?”
    杨青羽回过神来,慢吞吞道:“颜姑娘,今日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颜若把脸撇到一边,爽快道:“我已经不计较了。”说完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无言。
    过一会儿,杨青羽:“你先离开吧!”
    颜若脱口问:“为什么?”
    杨青羽上前道:“城里城外都是些当兵的,你在这儿也多有不便,义军兄弟们我帮忙看着。”
    颜若攒眉稍一作想,直道:“我明早就走。”
    杨青羽只以为她是在说气话,想作一番解释又不知话该从何说起。闷了半晌:“这几日就要攻城了,到时候两军交锋,必又是死伤遍地,你还是不去的好...”
    颜若进城看到难民时的神情,杨青羽还记在心里,能免则免,血肉横飞的场景还是不想她看到。
    颜若嘴角略一抽动,明白了杨青羽为何让她先走,“嗯”了一声,就下了楼去。翌日初晨,杨青羽一早颜若屋前,发现人已经走了,心感宽慰却又蓦地有些失落。
    未几日,官军攻城,见城中北楼火起,才知刘东阳先斩土闻秀,巴承恩后用计骗杀刘东阳与许潮,城中大乱。
    官军六路大军挺进,贼军投降,巴拜阖家而焚,巴承恩带苍头军逃逸,官军趁势救下庆王。
    叶梦雄听闻还有贼首未被擒获,下令全歼贼寇,违者以尚方剑斩。贼军已经投降,虽巴承恩在逃,但贼军大部已是真降。梅国镇听闻叶梦雄下令全歼,心中激愤,恐贼军穷途末路,残杀城内百姓。
    柳奉年也听闻此事,前去拜见叶梦雄,还带上了梅国镇的几句诗。
    叶梦雄边看边念:“弃甲抛戈满路旁,家家门外跪焚香。军门忽下坑降令,关市翻为劫夺场...”
    还未读完,叶梦雄冷脸道:“这是你想说的,还是梅御史想说的?”
    柳奉年道:“末将只是想问军门,何以无故杀降?”
    叶梦雄:“鞑子种乱我邦畿,杀我百姓,可恶之至,万死不足惜!”
    柳奉年辩道:“军门不知,贼众多已投降,此杀降令一出,贼势必操兵再战,又要再添枉死。”
    叶梦雄断喝:“此时不杀,贼必再集而复叛,本官宁背负杀降之名,也要绝此祸本!”
    此话一出,吓得堂下一众将官,无一人敢做声。
    “将军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叶梦雄杀降,不顾城中百姓,若只为沽名贪功,那他们这些阵前将士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柳奉年气血冲顶,朗道:“叶军门,我军行军从无此例!”
    叶梦雄不予理会,命道:“众将听令,鞑子降军一个不留,除贼务尽!”
    柳奉年气正当头,高声道:“大人,末将不敢领命!”
    叶梦雄震怒,“嘭”的一声,把身前桌案拍的震天响,叱道:“大胆!军前违命,本官先斩了你!”
    两人互不退让,争锋相对,其他将官也不敢插话,听得叶梦雄要杀将,这才纷纷求情。
    叶梦雄虽有尚方剑,也不至于随意斩将,听众人一劝,怒气稍有缓和:“柳奉年抗令不遵,目无法纪,现褫夺军职,留候定北城,措置发落!”
    柳奉年应道:“末将,领命!”
    果然,杀降令一出,贼军心知必死,疯狂杀戮,逢兵杀兵,见民伤民。官军为震慑贼军,斩尽之前降军,堆积如山。曾经的镇城,如今直如人间地狱。
    杨青羽得李须令,领军合宋宽、葛辅国两路劫堵巴承恩及苍头军,斩获无数。其他诸路大军一路开进,势如破竹。
    不多时,城破,擒获巴承恩等一干反贼,押后处以极刑。
    叶梦雄、梅国镇、朱征等入城劳军安民,巴拜之乱至此遂平。
    凡与战一干诸将,均因功各受赏赉。
    孟奂、吕朝一行,所受朝廷嘉赏,均被二人辞却,朝廷允其勒石刻铭,以彰义行。二人大喜,迁众回师。
    颜若带来的义军几无伤亡,战事一了,随即散去,杜角也返回京城复命。靳禾川率门人与魏琛、庹山等前来告别,杨青羽也不多做挽留,只反复道谢,期来日江湖再会。
    等杨青羽回军,全军大办庆功宴,久不见柳奉年身影,问到宋宽,才知柳奉年被撤职一事。
    杨青羽连忙奔到柳奉年处,屋里也不见人,桌案上有几张纸,其中一张上留有诗一首。
    题曰《夜上定北城感怀》,
    诗云:“
    安有胡儿敢犯州,乱我百姓四奔流。
    直缰勒马争战地,赤膊横刀取尔头。
    八十万人英魂断,三千里江水腥喉。
    誓还河山旧颜色,何惧史笔乱春秋”。
    看罢,杨青羽凝神半晌,又轻叹两口气,才折返庆功宴上。
    老远就见柳奉年招手,刚到近旁,不等杨青羽发问,柳奉年先开口:“怎么不见殷阔?”
    殷阔年纪尚轻,不喜这种纵情狂饮场合,提前给杨青羽打了招呼。
    杨青羽回道:“他在房里。”
    柳奉年从袖口掏出一卷书递给杨青羽道:“这卷《将兵十略》是我自己写的兵书,听说李大人把殷阔留在他的部里,你帮我转交给他。这小兄弟喜好兵法,禀赋不浅,留在军中,必能大有作为。”
    杨青羽收好后道:“我替殷阔谢过大哥了。”
    柳奉年看着杨青羽忽感慨:“二弟,明日大军就要班师了,你我兄弟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杨青羽关切道:“大哥这次开罪叶军门,还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
    柳奉年宽慰道:“二弟不用多虑,将帅间意见不合,是常有事,我问心无愧,叶军门也是磊落人。”
    一会儿,阚通、方贲、秦明、宋宽、康巡、葛辅国等一众围上,山呼饮酒,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方才罢休。
    次日,杨青羽前去拜别李须,开口即道:“大人,仗打完了,我也该走了。”
    李须倒也不意外,笑骂:“就知道你小子会这样说。岳州府有个县令卸任了,我托吏部给你讨了个县官儿的缺。”
    杨青羽道:“大人,我也无意仕途。”
    李须道:“你先别想着给我回绝了,官场深似海,江湖也同样深似海,你年纪轻轻,不图名不图利未见得就是好事。文书已经到了州府,你取了就可去上任。有了官家的告身,兴许你会见到另一番天地。”
    李须对柳奉年、杨青羽二人万般欣赏,总愿不厌其烦谆谆教诲。见他不回话,李须轻叹口气又道:“青羽啊,有才者往往傲物,傲物者往往轻人。才是把双刃利器,用好了,自然平步青云,万事顺遂,用不好,便会有灭顶之灾。常言道‘不图小利者,必有大谋’。科名正途可不容易,多少读书人挤破脑袋都挣不来的,白白弃了,委实可惜。”
    李须一番良苦用心只为劝解年轻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少不经事而眼高于顶,自负才高而庸庸碌碌者不知凡几。事后反思或老来追悔,可悲、可叹亦可笑之至。
    李须将殷阔强留部下,也是惜其才、悯其运而欲导其路。对李须本就尊崇,一番话杨青羽也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横亘山上一住十八年,杨青羽自然想的是不要再被拘束,只愿自在过活,至于名利,反倒成了次要。忽然想到干戎临别前告知去了岳州,正好战事已完,二人也许久未见,可去寻他。
    为了不违好意,杨青羽道:“大人放心,我会去岳州。”说完把柳奉年写的《将兵十略》呈给李须,道:“这卷兵书是柳将军赠与殷阔的,日后还望大人费心栽培。”
    言毕,拜了三拜,退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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