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脏臭的柴房之中,小翠看不到的程锦年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
    如她这样神通广大的强者,岂会救不了伎女?
    她想救,就能救。
    问题在于,怎么救她们?救一时,还是救一世?救一个,还是救全部?
    程锦年迈步跟上拿着木棍离开柴房的小翠,寒风吹过,赤身裸体的小翠冷得抱住自己,眼睛里溢出的泪水冻成冰霜。
    花钱将伎女们买下?
    程锦年心想:买卖伎女让伎院轻松赚到我的钱,伎院认为此事有利可图,会制造更多伎女。
    要救伎女,绝不可买卖伎女!
    但是,她可以毁掉伎院。
    老鸨被她的言灵杀死,她尾随小翠来到一个传出喧哗声的小房间外,听到里面有男人惊叫:“朱大头怎么突然断气了?刚才他不是好好的吗?”
    经营伎院的朱大头断气了?
    小翠脸色一变,脑海里转过了许多念头:去朱大头的房间偷走钱和卖身契,赶在被发现之前逃离伎院,找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先一步去朱大头的房间,举起木棍埋伏可能来偷钱的龟公;去龟公的房间,藏起来伏击他……
    她选了第二个念头,飞快地跑了。
    程锦年留在原地,脸色阴沉。
    这里能看到伎女招待嫖客,能听到伎女仿佛很爽的叫床声,能听到路过的男人问价:“玩一次多少钱?……你说什么,叁十文?你的屄难道是金子做的?”
    书上的诗词文采斐然,把男人去伎院嫖伎女写得风雅又有趣,仿佛买卖女子皮肉的伎院只是普通的玩乐场所。
    正是被花团锦簇的诗词所骗,被男人们谈起伎院时暧昧又寻常平淡得像是去郊外游玩的语气蒙蔽,程锦年过去没有注意到伎院有多么可怕。
    直到今天,直到刚才,她看见嫖客问伎女,嫖一次倡伎要给多少钱。
    猪肉十多文一斤,叁十文可嫖一个伎女。
    在嫖客眼中,伎女们就像摆在案板上叫卖的,会说人话的猪肉。
    他们趴在伎女身上,耸动他们的屌,爽快地射了;他们强迫伎女伺候他们,践踏她们的人格,得到优越感,心也爽了。
    这就够了。
    伎女有没有爽到,他们不关心;伎女会不会感到屈辱,他们不在乎;伎女怀孕了,哦天啊,这是哪个男人的野种?
    跟他们没关系就对了,他们绝不会为此多付一文钱。
    甚至,他们会觉得孕妇肏起来更爽更刺激,认为产奶的伎女难得一见,能吃伎女的奶水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争着尝新鲜。
    怀孕的伎女也是伎女,有钱就能肏。
    孩子是个野种,肏死了早超生。
    伎女被传染脏病,是伎女的运气太差,不是嫖客太恶毒;一个伎女死了,还有更多贫穷的落魄的被拐的女人做伎女……
    对于伎女,程锦年的了解很浅很浅,仅止于今天的所见所闻。
    可她不曾忘记,她读某个男路人的念头时,他在想她:“这么淫荡的女人一定是妓”。
    伎女是标价出售的人牲。
    嫖客一旦给伎女定价,他就忍不住给所有女人定价,将上至太后、皇后、贵妃、公主、千金小姐,下至贫女、寡妇、叁姑六婆、乞儿的所有女人,都视作他们花钱就能买来玩弄的,会说话的人形牲畜,任由他们打骂、折磨、虐杀……
    “嫖客来嫖伎女,要给嫖资;男人娶老婆,要下聘礼。二者何其相似……不,嫖伎女和娶老婆不止是相似,这两件事根本就是一件事!”
    程锦年自言自语,想着屡次被迫怀孕的小翠、因为意外怀孕而迟迟不和离的刘璃,以及刘璃那骂她、打她、需要她照顾的死鬼丈夫,还有每天都爽却从未怀孕的自己。
    刘璃和小翠都在用屄满足男人的性欲。
    可女人的屄是排出经血和生孩子的,屄纳入屌的目的,根本不是爽,而是生孩子。
    这世上,所有和刘璃一样属于某个男人的妻、妾、通房、外室等女人,所有和小翠一样男人给钱就能嫖的倡伎,她们全是男人发泄性欲的工具。
    男人何其聪明,为了防止这些被奴役的工具联手对付他们,他们将她们划分出叁六九等,挑唆她们内斗。
    妻者,齐也,地位高于妾,娶妻要娶贤,男人要和妻子相敬如宾。
    妾,地位不如妻,是男人娶的小老婆,妾要尊重妻。
    通房,地位比妾低。
    外室,已婚男人在外面娶的妾,没有正式的名分。然而她只属于某个男人,她的清白之身给了那个男人,她永远比“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倡伎高贵。
    倡伎之间也有等级之分,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最受文人追捧,青楼名妓人尽皆知,花魁是大家选的最优秀的伎女……
    有钱的名人雅士上青楼,伎院低青楼一等,没钱的贩夫走卒逛窑子……
    女人们受困于男人划分的等级中,妻看不起妾,妾要上位,妻妾互斗,通房和外室都想得到“名分”,她们都看不起倡伎,都害怕自己沦落为倡伎……
    程锦年看过后世的网络小说,女作者们一致认为的,对女人最恶毒恐怖的惩罚,就是让女人卖淫,被轮奸至死。
    男人呢?
    他们最凄凉的下场,从来不是众叛亲离,失去一切。
    女作者们格外怜爱笔下的男人,不舍得写他们变得贫穷落魄丑陋被唾弃,她们将他们得不到最喜欢的女人写成最大的最可怕的惩罚。
    对,男人们喜欢的女人可不止一个,他可以搂着这个不太喜欢的女人思念那个他很喜欢的女人。程锦年不理解,很不理解,女人怎会贱到把斗败其她女人,赢得一个传染脏病的烂黄瓜,当成女人能达到的巅峰成就?
    “男人定义的妻、妾、通房、外室、最喜欢的女人、逢场作戏的女人……她们都是男人花钱买的专属伎女,只向一个男人卖淫,只为一个男人生孩子,聘礼就是一次性买断的嫖资。
    “伎女不生孩子,她们是男人共用的发泄工具,向所有出得起嫖资的男人卖淫。
    “控制普通伎女的,是妓院的老鸨,龟公是老鸨的打手。
    “控制专属妓女的,是家里的爹,爹跟收嫖资的老鸨没什么两样。娘给爹做打手,和龟公何其像!
    “我的兄弟会继承爹的家业,他也会做老鸨,收取名为聘礼的嫖资,卖掉他老婆为他生下的,名为女儿的倡伎。
    “为女儿的我,当然也是倡伎。
    “爹把卖掉我称作嫁,买主将买我称作娶。嫁娶与我有关,又与我无关,它是中年男人和年轻男人进行的一次人口交易。
    “我到了买主家,要给买主生孩子。儿子是未来的老鸨,女儿是未来的伎女,我将成为我娘那样的龟公,我的女儿是曾经的我,她会重复我的、我娘的、我姥姥的命运……
    “这相同的女人的命运,已经重复了千秋百世。嫁娶不消失,这为奴为物,被买卖的命运,便不会有终止之日。”
    熊熊燃烧的怒火充斥了程锦年的身与心,令她越发地憎恨这个不曾把她当人看的世界,她愤怒、暴躁、急需发泄如同山岳积压的负面情绪,痛苦到想毁灭一切人类的造物。
    何必发愁毁灭伎院会暴露自己?
    何必担心衙门的人查到《医报》头上?
    她瞧不起陆芳允怯于争夺陆家家产,却没有想过,她亦怯于向世界展露力量。
    哪怕杀了叁个皇帝,她也没有声称官府通缉的“天命”就是她程锦年。她要让公主登基做皇帝,她希望公主登基后改变世界,希望学堂里念书的女人改变世界,自己却无所事事。
    她隐藏力量,她向往女子不受压迫的世界,又像装睡一样在美好未来和残酷现实之间徘徊,缺乏积极进取之心……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程锦年撤除身上的神通之力,所有人都能看到她了,她茫然望天,泪水模糊了双眼,喃喃自语道:“这个恶心的世界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害怕?”
    两个龟公将死掉的朱大头抬了出来,看见贵族小姐打扮的,不该来到伎院的程锦年,看着她擦掉眼泪,平静漠然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这个世界没有事物能让我害怕。我无所畏惧,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所欲为!唯一能限制我的,只有我的怯弱,我决定丢掉怯弱,面对现实。”
    哪来的贵族小姐?念叨啥?
    俩龟公看着她,听得一脸懵。
    下一刻,他们不懵了。
    程锦年看向他们,乌黑的眼睛像镜子,映出他们的模样。
    她念头一动,他们的头颅就像熟透的西瓜突然受到重击一样,猛地炸裂,红的白的腥膻汁水溅得到处都是。
    “咚!”
    飞天的头盖骨落地,撕碎的头皮跟着落地。
    唯独程锦年不沾一丝血腥。
    死去的两个龟公倒下来,和沉甸甸的朱大头尸体一起发出闷响。
    飘零的雪花从天而降,寒风如刀,刺着程锦年的脸,吹得木门嘭嘭地拍打门框。
    发现两个龟公死掉的伎女发出惊恐尖叫,慌张地逃离现场。
    屋檐下方,程锦年仿佛置身于神灵、佛陀的宫殿,对地面上的血腥视而不见,对响起的尖叫充耳不闻。
    她像个信女一样虔诚地向自己许愿:“安定府里所有逼迫女子卖淫的老鸨,都爆头吧!”
    神通的力量扩散,她的视线穿透距离,看到一个个老鸨死于头颅炸裂。
    这些老鸨有男有女,有普通百姓,有贵人,有和尚,有道士,也有武师、神通者。
    他们都死了。
    程锦年的力量消耗了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只是十次呼吸就补充完整。
    她的愤怒亦然。
    “真弱啊。”
    程锦年由衷地感叹道。
    她觉得他们就像地上的蚂蚁,踩一脚,便死伤惨重。
    如此强大的她,就像天上的神,傲慢地俯瞰人间的一切,不需要思考后果,只需听从心意,抹除不喜欢的事物。
    程锦年第二次许愿:“安定府里所有帮助老鸨逼迫女子卖淫的人,也爆头吧!”
    这次死了更多该死的人。
    程锦年看到他们恐惧无比的表情永久凝固在脸上,看到他们身边的人尖叫、逃离,看到他们的亲朋好友扑在尸体上痛哭。
    小翠如果死于脏病,喜欢她、在乎她的人,也会为她落泪。
    与染上脏病苦苦等死的小翠相比,谁更无辜?
    程锦年不会怜悯有罪之人。
    有罪之人的死去只会让世界更美好。
    怀着对美好世界的向往,她再次许下心愿:“安定府内,所有嫖过倡的人都要死,一个也不能活!”
    ……
    名为“万事如意”的神通笼罩着安定府,正在小房间里肏屄的嫖客浑身一僵,炸裂的头颅将血和脑浆溅了伎女一身。
    住在伎院隔壁,心痒痒想嫖伎的男人正要出门,一颗脑袋突然炸裂,两颗眼珠从眼眶里弹出来,滚落到地上。
    他的儿子今年十叁岁,不久前,他把儿子带去伎院长见识。
    现在他那嫖过倡的儿子也像他一样炸了头。
    得到左邻右舍们一致评价“老实巴交”的男人走到厨房,对忙碌的老婆说:“煮肉汤,天冷,汤好喝——”
    噗的一声,他的头炸碎开来,弄脏了老婆面前的锅。
    他的爹和岳父也在家里,爹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男人,岳父四五十岁。
    他炸了之后,他那半只脚踩在棺材里的爹也炸了,不仅两只脚都进了棺材里面,人也在棺材里躺下,永远不会爬出来了。
    “老实人”的岳父没有炸,却亲眼目睹“老实人”的爹炸了,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
    放着古董和珍贵藏书的书房之中,一位俊俏青年提笔写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等字,对身旁的娇妻露出了笑容,深情款款地道:“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女人——”
    娇妻羞涩地低下头。
    下一刻,她听到放屁般的闷响,被黏糊糊、热乎乎的东西溅了满身。
    在她的视野中,桌子上写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白纸染上了新鲜的血,她身旁的如意郎君软绵绵地栽在她脚边,他的头盖骨不知飞到哪里,脑袋里流出了红红白白的东西。
    夫君死了?!
    “啊!”娇妻恐惧地尖叫,“救命啊!救命!”
    ……
    报社的会议室里,叶悠悠说:“这一年快结束了,你们都是报社的好员工,为报社的发展做出不少贡献。我作为主编,不能不奖励你们。因此,我打算给你们发双倍工钱,这不是涨工钱,别高兴得太快。另外,我掏钱请你们去玩,你们想去哪里?”
    一个喜欢寻花问柳的男同事起哄:“去青楼!主编你不是对青楼很感兴趣吗?青楼里的清倌吹拉弹唱,样样都精通。”
    别的男同事眼睛都亮了:“去听听小曲儿倒是可以,有女同事在,我们也没法拉住一个伎女掀起衣服就肏。”
    校阅小妹狠狠地瞪着他们:“去个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去青楼干嘛!”
    一位女同事按住她:“别激动,青楼不是伎院,我们去吃饭,去听小曲,不会遇到什么意外的。”
    对于传说中的青楼,叶悠悠确实感兴趣,
    别的穿越女都去过青楼玩耍,她穿越到古代快一年了,刚好趁着年底去瞧瞧世面,见识一下青楼女子的日常是卖艺还是卖笑。
    她们能被文人墨客歌颂,一定很漂亮,很有才艺!
    没准她女扮男装,拿着一把折扇,戴着一张面具遮住长了斑块的脸,装作书生,也能凭着现代的撩妹技巧把青楼小姐姐们撩得脸红心跳,暗送秋波呢。
    于是,叶悠悠拍板道:“少数人服从多数,我们报社这次团建定在青楼——”
    她的话止住了,眼神凝固。
    视野中,几个男同事的头颅突然间同时爆炸,化作漫天血雨,泼洒得到处都是,残忍恐怖,隐含着一丝暴力怪异的美,让她失去声音,忘却反应。
    什、什么情况这是?
    叶悠悠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挂在睫毛上的脑浆滴下来,溅碎在她手上。
    她想尖叫。
    可是她叫不出来,她的喉咙和舌头仿佛被恐惧偷走,她也被恐惧偷走,根本感知不到别的情绪,一昧地颤抖。
    “偷情的贱女人该死,去死去死去——”
    叶悠悠的脑海中又响起了诅咒声。
    与平时不同的是,这个诅咒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
    她仿佛听到诅咒声的主人被噗的一声爆头。
    就像……
    就像会议室里嚷着上青楼吃饭听曲的男同事们,一声轻响,脑袋炸成了烟花,连遗言都来不及说。
    他们造了什么孽才会遭受如此厄运?因为他们想上青楼?叶悠悠思考不能,大脑里空白一片。
    “死、死的,都是男人,上青楼的男人……”校阅小妹哆哆嗦嗦地讲了一句话,抹掉脸上的鲜血,血淋淋的双手像个凶手,“女人没死,女人没死,女人没死……”
    叶悠悠机械地侧头看向她,意识浑浑噩噩,只见到她的唇张张合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不,叶悠悠觉得校阅小妹很恐怖,就像冷酷无情的封建时代大小姐程锦年一样恐怖。
    因为她满脸都是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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